顾琛心中念头电转。不能完全否认,否则更显可疑。他皱起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语速放慢,带着不确定:“天快擦黑……看不太清……好像……穿着后勤的旧衣服,挺旧的,洗得发白那种……个子不高,背……背好像有点驼……走路低着头……”他描述出的,正是勤杂工最普通、最不引人注意的日常状态,半真半假,反而更具迷惑性。他刻意没提任何关于眼神、毛巾标记或水杯血迹的细节。
“就这些?”戴笠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就……就这些……”顾琛低下头,仿佛为自己的“无用”感到羞愧,“学生……学生当时离得远,又被炮震得头晕眼花……实在……实在记不清了……”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戴笠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如同倒计时的钟摆,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陈秋白的目光依旧锐利,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王平则微微撇了下嘴角,显然对顾琛的“无用”更加不屑。
“炮击后遗症……”戴笠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转向陈秋白,“秋白,你怎么看?”
陈秋白微微欠身,声音平板无波:“主任,顾琛学员在炮击禁闭室中确实承受了巨大冲击,出现短暂幻觉或判断失误,在医学上并非不可能。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顾琛身上,带着审视,“作为一名即将毕业的黄埔学员,在如此重要关头,仅凭模糊印象就妄下判断,惊动警卫队,干扰正常秩序,此等心性,仍需锤炼。”他的评价看似客观,实则将顾琛的行为定性为“炮击后遗症导致的鲁莽失误”,并强调其心性不足,巧妙地替顾琛解了围,又为后续可能的“锤炼”(监视)埋下伏笔。
戴笠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回到顾琛脸上,那深邃的眼神似乎要将顾琛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心性不足,遇事慌乱,难当大任。”他缓缓说出这十二个字的评语,如同冰冷的判决。“念在你初衷是为追查线索,且确有炮击影响,此次不予追究。下去吧,好好‘休息’!在毕业典礼前,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指定区域!王队长,看住他!”
“是!”王平沉声应道,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冷硬。
“谢……谢戴主任!谢陈教官!”顾琛如蒙大赦,连忙低头行礼,脸上挤出混杂着“感激”和“羞愧”的表情。在转身跟着王平离开办公室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戴笠重新转向窗外的侧脸,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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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被带回临时看管区域,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短暂的“休息时间”开始。顾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疲惫中沉睡。看守的皮靴声在门外规律地踱步。
大脑却在绝对的寂静中,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推演——关于那冰冷的水,关于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幽灵,关于一截浸泡在污水中、拇指粗细的锈蚀钢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光线从惨白渐渐染上昏黄。顾琛的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换岗的口令、远处训练的号子、后勤区推车的轱辘声……以及,当暮色西合,军校广播里传来的、冰冷的通知:
“全体注意!今晚九时整,进行夜间防空袭演习!所有人员按预定方案进入指定掩蔽位置!重复……”
来了!
顾琛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冰冷的光芒一闪而逝!额角灵魂撕裂的疲惫依旧沉重,胸口的幻痛依旧清晰,但此刻,所有的痛苦都被一种淬火般的意志强行压制下去!
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黑暗中静静蛰伏。首到看守的脚步声踱向走廊另一端,他动了!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那扇唯一的小窗前。窗棂是生铁铸成,间隔狭窄。他之前就观察过,其中一根铁条,因锈蚀和安装时的瑕疵,并非完全焊死,根部有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伸出缠着细铁丝的左手,手指穿过窗棂缝隙,精准地抠住那根松动铁条的根部!深吸一口气,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汇聚于指尖!缠在掌心的铁丝深深勒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但此刻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摩擦力!
嘎吱……嘎吱……
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铁条根部锈蚀的连接处在巨大的扭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顾琛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身体的幻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他死死坚持!
啪嗒!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那根铁条根部硬生生被他用蛮力和巧劲掰断了!断口参差不齐,带着锋利的毛刺!
顾琛迅速将断开的铁条抽出,藏在袖中。冰凉的金属触感紧贴着小臂,带着锈蚀的粗糙感。这是一根不到一尺长的铁条,一端尖锐,一端带着扭曲的断茬,沉重而坚硬。
他侧耳倾听,看守的脚步声还在远处。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墙壁,移动到门缝处。门外看守的影子被昏暗的灯光投射进来。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呜——呜——呜——!!!
凄厉刺耳、划破整个黄埔军校夜空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响!如同无数厉鬼的尖啸,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看守的影子明显晃动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惊动!
就是现在!
顾琛的身体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猛地从门缝边弹开,扑向房间角落那个堆满杂物的破木箱!他粗暴地掀开箱盖,双手在杂物中疯狂翻找!旧报纸、破布头、废弃的零件……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冷、沉重、布满油污的金属物体——一把废弃的、沉重的铸铁扳手!
他将扳手迅速塞入后腰,用衣服下摆盖住。同时,右手紧握住那根冰冷的断铁条!粗糙的断茬和锋利的尖端抵着掌心,带来刺痛而真实的触感。
警报声还在凄厉地嘶鸣,如同地狱的号角。看守的脚步声似乎朝着走廊外移动,显然准备去执行演习任务或者查看情况。
顾琛不再犹豫!他猛地扑回窗边,用那根断铁条锋利的尖端,狠狠撬向窗棂上那根被他掰断铁条后留下的空隙边缘!锈蚀的窗框发出刺耳的呻吟!他撬开一个更大的缝隙,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硬生生从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去!单薄的学员制服被尖锐的铁茬嗤啦一声划开一道口子,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口鼻!顾琛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紧贴着墙根,朝着水塔的方向发足狂奔!警报的红光在军校各处旋转闪烁,将奔跑的人影和建筑轮廓染上一层诡异而不祥的色彩,也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他绕过混乱奔向掩体的学员队伍,穿过弥漫着机油和尘土味的后勤区,如同最熟悉地形的幽灵,精准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警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伤口的幻痛,但一股冰冷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驱动着这具过度透支的身体!
水塔巨大的混凝土基座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巨兽。顾琛扑到基座下那片堆满坠落杂物的污水洼边缘!浑浊的水面反射着警报的红光。他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视着漂浮在水面和半埋在淤泥中的各种垃圾:断裂的木板、扭曲的钢筋、破碎的帆布……以及,那几根如同死蛇般垂挂下来、浸泡在污水中的——拇指粗细的钢缆!
找到了!
顾琛毫不犹豫地踏入冰冷刺骨的污水中!淤泥瞬间淹没到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和滑腻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强忍着不适,伸手抓住其中一根钢缆!入手冰冷、沉重、湿滑!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铁锈和滑腻的水藻!
他用力拉扯!钢缆另一端显然还连接在高处,纹丝不动!但他不需要整根!他只需要一截!足够长、足够坚韧的一截!
他抽出后腰那把沉重的铸铁扳手!双手紧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钢缆距离水面约一米高的位置!
铛!铛!铛!
沉重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瞬间炸响!在警报的嘶鸣中依旧清晰可闻!火星在每一次重击下西溅!锈蚀的钢缆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颤抖!缠在左手的细铁丝深深勒入皮肉,鲜血渗出,但此刻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握持力!
连续十几下竭尽全力的猛砸!顾琛的双臂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鲜血混合着铁锈的污水顺着手臂流淌!但他眼中只有那根钢缆!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钢缆终于被硬生生砸断!一截足有两米多长、拇指粗细、锈迹斑斑的沉重钢缆落入顾琛手中!断口参差不齐,带着锋利的钢丝毛刺!
成了!
顾琛的心脏狂跳!他迅速将这截沉重的凶器缠绕几圈盘在腰间,用湿透的上衣下摆勉强盖住。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带来沉甸甸的杀意。他右手依旧紧握着那根锋利的断铁条,如同握着最后的獠牙。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黑暗和警报的红光,死死锁定水塔中部那个黑洞洞的检修平台入口。他能想象,那个幽灵般的勤杂工,此刻或许正因防空演习的警报而警惕,或许正守在那支狙击枪旁,或许……正在等待“千夜”最后的指令。
顾琛沾满血污和污泥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在警报红光的渲染下,如同来自地狱。
他不再是从黑暗角落潜入的猎物。
这一次,他是猎人。
而那片冰冷、黑暗、曾吞噬他的深水,将成为他精心布置的——最终猎场!
灵魂撕裂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意志,但他将这沉重的负担化为淬火的燃料。缠在腰间的钢缆冰冷沉重,断铁条锋利的尖端抵着掌心,带来刺痛而真实的触感。他最后看了一眼水塔深处那片象征死亡的黑暗,身体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攀上冰冷的铁梯。
冰冷的夜风灌入领口,警报声如同地狱的伴奏。每一步攀爬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空洞,但顾琛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一次,轮到他来谱写猎杀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