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路明非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半个月的沉重和血腥味都吐出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感。他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绘梨衣重新依偎过来的温暖。
然而,这病房里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阵由远及近、堪称“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这份劫后余生的温馨。
“让一让!让一让!校长查房!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点滑稽腔调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穿透力极强。
病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不是撞开,但推开的力道充分显示了来人的“急切”。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极其辣眼睛的色彩!
只见希尔伯特·让·昂热校长,这位混血种世界的精神领袖,传奇的屠龙者,此刻身上穿的,赫然是一件极其花哨、极具热带风情的夏威夷衬衫!大朵大朵的扶桑花、棕榈叶和冲浪板图案在鲜艳的红黄蓝底色上争奇斗艳。他外面甚至很“随意”地套着他那件万年不变的、但此刻明显有点皱巴巴的黑色西装,领带倒是系得一丝不苟,只是和里面的衬衫搭配起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混搭(或者说混搭灾难)风格。
“看起来我的学生恢复的不错嘛。” 昂热校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完全无视了病房里其他人瞬间变得极其古怪的眼神(尤其是凯撒那强忍笑意的抽搐嘴角和芬格尔那毫不掩饰的、仿佛看到外星人般的震惊表情)。他手里甚至还拎着一个……果篮?一个包装得五颜六色、扎着巨大金色蝴蝶结的豪华果篮!看来校长已经是入乡随俗了。
紧随其后的是副校长。这位不拘小节的老牛仔今天倒是没穿睡衣,但也只是换了一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摇滚乐队logo的t恤,外面套着件松松垮垮的格子衬衫,扣子还扣错了两个。
他一手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鸡腿,另一只手则宝贝似的捧着一个超大杯、插着两根吸管、堆满了珍珠椰果的奶茶,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奶茶!刚出炉的波霸奶茶!补充能量!谁要?见者有份啊!” 他目光扫过病床上的路明非,又看看他身边的绘梨衣,嘿嘿一笑,“绘梨衣,要不要来一口?甜的,压压惊!”
再后面,是卡塞尔学院的教授天团:古德里安教授顶着一头更加蓬乱的头发,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看起来就很沉的文件夹,脸上是混合了狂喜和学术性探究光芒的复杂表情;施耐德教授依旧面无表情,但他那冰冷的眼神在触及路明非时,似乎也缓和了极其微小的一个弧度;曼施坦因教授则是一脸严肃,努力维持着风纪委员会主任的威严,只是手里同样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营养品的盒子,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走在教授团侧后方的,是白川龙介(小白)。他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纤尘不染。只是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清澈的眼眸在看到路明非清醒时,才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对着路明非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庞大探病团带来的视觉和听觉冲击还未平息,更大的阵仗紧随其后。
病房门口的光线被几道沉稳而极具分量的身影挡住了。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五位身着深色、样式古朴、用料极其考究的唐装或改良中山装的老人,缓缓步入病房。他们的年龄看起来都已在古稀之年,须发皆白,但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如同历经风霜却依旧傲然挺立的古松。他们的步伐沉稳有力,眼神深邃内敛,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沉淀了岁月智慧的厚重气场。
这五位,正是女娲家下属的五大分支家主:赢致远(赢家)、刘恒武(刘家)、李秋白(李家)、赵启铭(赵家)、以及朱洪武(朱家,朱伯元的父亲)。
五位老家主在距离病床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古老的、刻入骨髓的仪式感。他们无视了病房里其他人——包括穿着花哨的昂热校长——的目光,五双饱经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此刻都无比专注、无比恭敬地投注在病床上那个脸色苍白、还带着血痂的年轻人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或惊讶、或了然、或好奇的注视下,五位在混血种世界跺跺脚都能引起地震的老家主,齐齐地、深深地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庄重,如同古时臣子朝拜君王。
“赢家致远(刘家恒武\/李家秋白\/赵家启铭\/朱家洪武),拜见尊主!” 五道苍老却异常洪亮、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恭敬与臣服的声音,在病房中同时响起,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尊主安泰,实乃苍生之幸!” 为首的赢致远老家主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慰,“您沉睡期间,我等寝食难安,日夜祷祝。如今见尊主神光虽敛,然根基无碍,圣体渐复,老朽等…死亦瞑目矣!”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是真情流露。
这场面太过震撼,以至于连一向跳脱的芬格尔都忘了嚼嘴里的薯片,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
凯撒的眉头高高挑起,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深邃的光芒。
楚子航依旧平静,但削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
昂热校长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深邃难测,若有所思地在这五位老家主和路明非之间逡巡。
副校长则趁机猛吸了一大口奶茶,发出响亮的“滋溜”声。
路明非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隆重的“朝拜”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被绘梨衣担忧地按住了手臂。
“几位…老家主…快请起…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一套!” 路明非的声音干涩,带着无奈。
“尊主此言差矣!” 朱洪武(朱伯元的父亲)连忙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军人般的耿直,“您是至高无上的‘高天之君’,是我等誓死追随的尊主!此礼,乃天道人伦,岂有当不起之说?伯元那小子在西安收到您苏醒的消息,激动得差点把卫星电话都捏碎了,正日夜兼程往回赶呢!” 提到自己儿子,老家主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宠溺。
“就是就是!” 刘恒武老家主也接口道,他看起来较为富态,笑容可掬,“尊主您就安心休养!缺什么、少什么,想吃啥、想喝啥,只管吩咐!老刘我别的本事没有,弄点山珍海味、找点延年益寿的方子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拍着胸脯保证。
李秋白和赵启铭两位老家主也纷纷开口,表达着关切和效忠之意。病房里瞬间充满了五位老家主洪亮而热忱的声音,仿佛这不是一个病房,而是一个正在举行朝会的殿堂。
路明非被这扑面而来的、过于厚重的关切和尊崇弄得有些晕头转向。
他只能勉强地点头,挤出一点虚弱的笑容应付着。
绘梨衣似乎也被这阵仗惊到了,往路明非身边又缩了缩,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打量着这些气势很强的老人。
昂热校长适时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一步,将那个极其扎眼的豪华果篮放在了床头柜上,正好压在了楚子航削好的苹果旁边,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好了好了,诸位的拳拳之心,明非肯定感受到了。” 昂热校长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温和而极具掌控力的笑容,巧妙地打断了老家主们热情的“表忠心”,“不过明非刚醒,还需要静养。探视时间不宜过长。”
他转向路明非,语气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感觉怎么样?灵魂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小白教授或者女娲家的医师。你的身体,现在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古德里安教授立刻挤上前,眼镜后面的眼睛闪闪发光:“对对对!路明非同学!你灵魂缺失期间的生命体征数据,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那是一种从未记录过的深度休眠和自我修复模式!这绝对是混血种生理学和龙族血统研究史上的重大突破!你看,我初步整理的资料…” 他说着就要打开那个厚厚的文件夹。
“古德里安!” 曼施坦因教授忍无可忍地低喝一声,一把按住了同事躁动的手,“现在不是讨论学术的时候!让明非休息!”
施耐德教授则言简意赅:“安全屋已备好。女娲家外围防御提升至最高等级。你,安心。” 冰冷的金属面罩转向路明非,那眼神似乎在说: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副校长则趁机把他那杯超大杯奶茶递到绘梨衣面前,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可亲(实则有点滑稽)的笑容:“小丫头,要不要尝尝?甜的,压压惊!看你吓的,小脸都白了!放心,有我们在,你们家明非死不了!” 绘梨衣看着那杯花花绿绿的饮料,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摇了摇头,把小脸埋得更低了。
病房里一时人声鼎沸,关切、问候、汇报、保证,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
就在这热闹得有些过分的氛围持续发酵,芬格尔甚至偷偷又摸出手机准备偷拍几位老家主“慈祥”表情包的时候,一股极其突兀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股寒意并非来自空调,也并非心理作用。它仿佛凭空出现,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瞬间席卷了整个病房。
病房中央,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起肉眼可见的涟漪。光影扭曲折叠,一个身影由虚化实,毫无烟火气地显现出来。
是路明泽。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材质不明的黑色小礼服,领口系着精致的领结。
他的出现,瞬间将病房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以他为中心,半径一米内是绝对的、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的极寒领域;而一米之外,则是众人所处的、被骤然降温的现实空间。
他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脚尖仿佛点着无形的冰面。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病床上的路明非身上。
“哥哥,” 路鸣泽开口,声音空灵剔透,如同冰晶碰撞,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畔,压下了所有杂音,“睡得好吗?”
“奥丁那家伙,”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病房里的寒意陡然加深了几分,“趁你沉睡这半个月,做了些小事情。”
“动静不大,对我们没什么影响,但是对别人就不好说了。”
“既然醒了,” 路鸣泽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那就别赖床了。女娲家不错,山清水秀灵气足,挺适合养伤,也方便我们…做事。”
他的目光扫过病房里神色各异的众人——五位肃穆的老家主、面带深意的昂热、神情凝重的教授们、以及路明非身边紧握着他手的绘梨衣,最后定格在路明非的脸上。
“好好休息几天,” 路鸣泽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温柔,“把身体里亏空的那点东西…赶紧补回来,趁着学院所有人都在中国。”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模糊,如同即将消散的雾气。
“是时候进行一场科考研究了。”路鸣泽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变得飘渺,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新的战场在我们的脚下,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
话音落下,身影彻底消散。病房里那刺骨的寒意也随之潮水般退去,温度迅速回升,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一场幻觉。
但病房中凝固的气氛和每个人脸上残留的凝重,都在无声地宣告着:短暂的宁静结束了。
路明非靠在枕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指尖传来的,是绘梨衣坚定而温暖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