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冯筝说到裴夫人出事，袁拂的眼睛不禁眨了眨。冯筝对着他，当然不会干脆利落地说出所有事情，他俩还未确定结成同盟。这种有所保留是完全正常的。</p>
只是袁拂下意识察觉，冯筝保留的“往事”似乎极为重要。她说完自己恨裴木森，紧接着便是裴夫人之死。中间漫长的十几年，她没有提。</p>
“……你在想什么？”冯筝问。</p>
袁拂沉吟片刻：“我从未见过裴夫人，听你所说，她也是个女中豪杰。”</p>
这话正好说到冯筝心坎上。她先是很轻地一笑，随即又肃然道：“袁野和田小蓝七年前的六月去嘉月峰，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p>
袁拂摇头。</p>
七年前，袁泊还在镖局。真正秘密的事情袁拂是无法接触到的。但他忽然想起，同样是七年前的六月，袁泊在嘉月峰下捡回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记得袁泊苦苦哀求袁野和田小蓝，但袁野夫妻俩都不同意他收留那个孩子。</p>
那孩子后来放在云照城袁泊的朋友家中，袁泊离开镖局的时候，把孩子也一并带走了。</p>
袁拂见过那孩子，小时候虎头虎脑，很机灵的样子。</p>
这件事很突兀地闯进他心里，让他愣了一会儿。冯筝继续说下去。</p>
冯筝长到十一二岁，庄子就再也关不住她了。她也不屑于去嘉月峰，更不乐意见那个她讨厌的男人。她听母亲说，裴木森也从未问起过她，似乎已经当她不存在。</p>
她成日带着同样师从裴夫人学武的那位妹妹，从侧峰偷溜下山，穿过澄衣江，往雾隐山脉深处去。两个人走过许多地方，英州、池州、江峰，她们每到一处就随口乱编师门，一时是云照城的野菜帮，一时是江峰城的春山派。两人扮作女侠四处乱闯，做过一些行侠仗义的事情，也惹过一些鸡飞狗跳的麻烦。</p>
但妹妹小时候体弱，这毛病一直困扰着她，终于在十六岁那年病逝了。冯筝狠狠哭了好几天，抱着妹妹的衣裳躺在床上流眼泪。</p>
她每年都去妹妹坟上祭拜，不止一次远远地看见袁野和田小蓝穿过密林，从后门进入嘉月峰。</p>
她问过母亲那两位是什么人物，得到答案后默默记在心里。</p>
七年前的正月，她陪母亲过完年，仍出门行侠仗义。这次她扮作飞仙门的女侠，一路往南走，甚至渡过了速水河。</p>
六月时回家，她察觉母亲行动和神态都不太对劲。追问后母亲用身体不适搪塞过去。她没有放在心上，仍去妹妹坟前絮絮说话。和以往一样，她又看见袁野和田小蓝了，只不过这回他们是从嘉月峰里走出来，同行的还有裴木森。</p>
冯筝回到庄子便见到母亲匆匆离开。她追在后面，但母亲抄了小路往下走，冯筝跟着跟着，竟然跟丢了。正在林中四处搜寻时，冯筝听见一声尖利的怒喝：“裴木森！你不配为人！”</p>
那是母亲的声音！</p>
冯筝立刻飞身疾奔。然而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之声。她浑身冰凉，拨开重重灌木与草叶，隔着一道小小的山溪，看见了母亲扭曲的尸体。</p>
从高处落下三个人，正是袁野、田小蓝和裴木森。</p>
你太心急。你不够谨慎。她死了，怎么跟弟子们解释？她的尸体你要如何处理？——袁野和田小蓝急急地责备裴木森。裴木森正要说话，忽然扭头。</p>
冯筝立刻闪入密林之中。</p>
她心跳如鼓，身后三个杀神急急追上来。她不能往庄子里跑，那会暴露她的身份。为了伪装所谓的“飞仙门”女侠，她身上穿的是刻意挑选过的、带一些异域风情的衣裳。条条带带，在树林里被枝子与风撕碎。冯筝最后跳出山崖，朝着澄衣江落了下去。</p>
袁拂圆睁双眼，难以置信。</p>
冯筝十分平静，仍未停止讲述：“我必须保护自己。从澄衣江里上来之后，我悄悄回到庄子，挖出妹妹的尸骨放在庄子中，一把火烧了所有的东西。”</p>
袁拂：“……”</p>
他愕然看着面色淡漠的冯筝。冯筝脸上已经没有平时那种故意伪装的天真和纯然。但她也不愤怒，不怨恨。平静的声音，平静的目光，是巨浪掀起之前的压抑天色。</p>
袁拂：“这事儿，当作你我的秘密。”</p>
冯筝：“这事儿只能是我的秘密。你听到了，你就要成为我的同伴。”</p>
袁拂对她没有多少同情，相比之下，仍旧是不变的憎厌。冯筝和他是两团刺球，凑不到一块儿去。他勉强维持着谈判的体面：“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怎么谈？”</p>
冯筝：“不需要谈。袁拂，你我结成同盟，你得听我的。”</p>
袁拂：“我不喜欢被别人威胁。”</p>
冯筝：“看来你很乐于见到，我把你心里所想的小秘密告诉袁野。”</p>
袁拂：“……这对你没有好处。”</p>
冯筝：“但是对你有坏处。你如果是我的同伴，那我们就是一体的。如果你不是，那你将来就可能成为我的敌人。”</p>
袁拂发现自己想错了：冯筝并不平静。她看起来没什么波澜，然而衣带无风自动。充沛的内力正在她的四肢中流转，她对袁拂没有流露杀气，但只要她此时愿意，她随时可以对袁拂亮出杀招。</p>
在这一瞬间，袁拂后跃两步，再度亮剑。</p>
在他亮剑的瞬间，冯筝的细剑像蛇一样缠了上来。</p>
周围静得厉害。他方才选择这个巷子对冯筝下手，不料此处反而成为对他不利的地方。袁拂功夫不弱，两人各自拼尽全力，瞬息间已经过了百来招。</p>
袁拂越战越心惊：冯筝力气太大了。平时穿着素色的衣裙，又时常装作柔弱少女，但她浑身上下满是力气，一柄细剑在她手中重若百斤，每每挥下、戳刺，格挡的袁拂都觉得无比吃力。</p>
这样奇特的大力，袁拂从未见过。</p>
他只能拉开与冯筝的距离，双足踩在墙上一口气疾奔出十几米，跳上了屋顶。</p>
才落地，视线忽然开阔的袁拂，便看到了隔壁街上正走来的孙荞和缪盈。</p>
不远处，那两人也正好看见了他。</p>
一瞬间，袁拂先想到孙荞说过再见面一定杀了自己，但随即又想到，终于在云照城见她一面，真是不易。这刹那的分神已经给冯筝留了杀机，细剑立即追了上来，袁拂反手格挡，冯筝的剑势刁钻无比，竟一下划破了他的手腕。</p>
筋骨疼得钻心，袁拂的剑松手了。</p>
眼看细剑就要扎进喉头，他身旁咚地一响——龙渊刀挡在细剑和他之间，激起一串火星。</p>
孙荞把龙渊刀狠狠一摆，逼得冯筝后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