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厢,孙荞等三人正仔细询问那位来自南疆的船工,他口中“红尾阿家”的种种特征。</p>
船工被拐走时毕竟年幼,他对那位红尾阿家的印象大都已经模糊了。南疆人哄夜哭的小孩,不是说有精怪来吃人,就是说有红尾阿家来拐人。他若不是太过贪吃,红尾阿家手中的果脯又太过诱人,他不会被带离家乡。</p>
在速水河另一头下船的时候,被惊醒的他听见红尾阿家跟船上的船工说话。两人似是很熟稔,但说的什么,他那时候听不懂。而除了这个红尾阿家,那天还有三四个背着货箱的男人登上了船。货箱里装着的,都是熟睡的孩子。</p>
船工画下了铁船上的标记。但三个女人都不认得。孙荞与缪盈拿着画纸,连夜去找回想堂。</p>
听了她们的讲述,老堂主一看那画纸便说:“这是长乐帮的标记。”</p>
孙荞震惊:“红尾阿家是长乐帮的人?他们从南疆往中原拐小孩?”</p>
老堂主没吭声。</p>
孙荞:“原来你知道。那你白天跟我们说的时候,为什么有所保留?”</p>
老堂主:“长乐帮没了,但长乐帮背后的人还在。”</p>
孙荞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老头什么都知道。但他太懂江湖与人心,宁可明哲保身,也不愿意透露她们最想知道的真相。缪盈与她心意相通,立刻对老堂主说:“老东西,你再这样不尽不实,我可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公诸天下了!”</p>
老堂主目光沉静:“我知道我做错过,且错得离谱。我也知道你手里拿捏着我的生死。但没有人会信你的话,缪盈。那些与我一同错过的人,不会承认你的话,而那些没有与我经历狂宴和地狱的人,更不可能信你的话。江湖就是人心,捧高踩低,蝇营狗苟,从来如此。只要我还是回想堂堂主,还是江湖前辈,信我的人就永远比信你的人多。”</p>
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你真的去说了,真的有许多人信了,我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我已经这个年纪,又没了那能续命的‘暝暝’,早就油尽灯枯,你说了我反倒轻松。回想堂老堂主荒淫无道、毫无人性,正好让我儿大义灭亲,成全了他的美名,还能保住回想堂声誉。”</p>
他早就把最坏的结果想通透,丝毫不惧眼前两位毫无背景与依傍的女人。</p>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长乐帮当年做的什么事情,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若还要查,便接着查下去吧。”他说,“此外更多的,我不可再说了。”</p>
孙荞一直追寻杀害儿女与袁泊的“货郎”。而与货郎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尾阿家”,二十多年前曾在南疆频繁活动。</p>
她离开融山这么久,一直没想清楚为什么货郎要对两个稚子下手。“红尾阿家”的存在忽然令她恍然大悟:长乐会没了,但这拐卖幼童的生意仍有人在做。袁新燕和袁不平正是被这样的货郎看中了、拐走了。</p>
这也正好印证了她在澄衣江上听到的声音:袁新燕确实没有死,她是货物,她要售卖给其他人。那两副孩童尸骨是从山中野坟里挖出来的,目的是让父母以为孩子已死,断绝寻找的念头。</p>
而为何要断绝父母的寻找念头?难道所有拐卖孩子的货郎,都会这样精心地打造一个骗局?——原因极其简单:那个拐走孩子的货郎,知道孩子的父母会竭尽全力寻找这一双儿女。他知道两个孩子的父母有耐心,有能力,甚至有一些能威胁到货郎或货郎背后之人的本事。</p>
货郎知道新燕和不平的父母是谁。</p>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不认得孙荞,但他认得袁泊。</p>
身边,缪盈仍在跟老堂主较劲。孙荞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她想起了死去的袁泊。</p>
夫妻俩在融山生活数年,刻意丢掉江湖人的习性,并不随身携带武器。那天袁泊得知两个孩子丢了,从别人手上抢过长棍追进山里。长棍不是他常用的武器,他本身武功也平平——但他胸口怎么会缺了一个大洞,内脏都被挖空?</p>
当时的打击接二连三,孙荞太过伤心,没有细想。如今回忆起来,袁泊的死法很不寻常。下手的人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p>
袁泊性格开朗,淡泊名利,几乎没跟人结过仇。</p>
是一个……或者几个认得袁泊,且与袁泊或镖局有仇的人杀死了他,同时掳走了袁新燕和袁不平。</p>
刚想起不平,她便听见缪盈在问那位早逝的裴夫人的事情。</p>
老堂主对裴夫人的了解不多,但他确实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讲。</p>
“裴夫人病死的消息,除了裴木森之外,还有另外两位证人。”他说,“正是袁野和田小蓝。”</p>
孙荞与缪盈对了个眼色,同时发问:“裴夫人还有亲人在世吗?”</p>
老堂主:“我不知道。”</p>
孙荞又问:“她留下过孩子吗?”</p>
老堂主:“很多年前,嘉月峰传出过裴木森有后的喜讯。但又听闻,那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裴木森风流韵事颇多,我不清楚是不是那位裴夫人的孩子。”</p>
片刻沉默后,孙荞问:“你一定知道真正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是谁。”</p>
老堂主看向她:“看来你也知道。”</p>
孙荞:“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在沉青谷里出现过的帮派,难道都晓得真相吗?”</p>
老堂主:“我不晓得别人如何。”</p>
孙荞:“你们什么都知道……但你们还一直保持沉默,是吗?”</p>
老堂主:“我什么都不知道。”</p>
眼前的老头,若不是行将就木,若不是心中对缪盈存着一丝愧疚,他不会跟她俩说这么多。仿佛笃定眼前两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他一面回答孙荞的问题,一面怜悯地看她。</p>
那怜悯的眼神令孙荞悚然。</p>
是巨兽对蝼蚁的垂怜,是烈日对一颗露珠的垂怜。</p>
她忽然觉得冷。袁泊把她带离江湖,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袁泊也知道一些事,但他不能说,他也不想参与。他选择了带同样性情的孙荞逃离。</p>
在孙荞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把货郎、长乐帮、袁氏镖局、嘉月峰和田小蓝之死联系在一起。许多想法在她头脑里打转,她知道她和缪盈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p>
但她必须踏进去。她的孩子在漩涡里。</p>
她看见两只落单的鸟儿被巡夜的官兵惊飞,孤单地鸣叫着,从沉默的屋外飞掠了过去。</p>
鸟儿扑腾翅膀,滑进夜色之中,滑过在晦明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路的两个人头顶。</p>
袁拂说是送冯筝回家,然而一路上他都默默走在冯筝身后。</p>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方才用这只手按住冯筝后背,强行让冯筝弯腰给裴木森夫妇道歉。</p>
手掌仍有残余的触感,他脚步略略加快,追上了冯筝,忽然出手打向冯筝后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