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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鸟似得歌声悠扬婉转,然而歌声未毕,就见周遭的山景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登时如山摇地动,天崩海裂。
不过几息,只听“咔嚓”几声裂帛脆响,眼前的景色陡然消失。随即就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原来是深埋桃木枝的地方突然爆出一个个小土坑,土坑中露出的桃木枝裂成七八块,正伴着呲呲声冒着青烟,那样子就像刚刚被焦雷劈过或是被烈火烧过似得。
南宫婉陡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朱红,低声碎骂:“到底是因陋就简,他人之躯。”
她看了看顾惜颜,正色道:“就地取材,能施展到这个程度,已是极限了。这‘青冥摄行阵’极耗真气元神,而且所探寻的距离越远,耗损便越是巨大。以本宫推测,那地方至少在千里之外了。你没说错,的确不可能在未央宫中,甚至根本不在中州之内。”
“十亩间园在哪里?”
她又想起方才的山景和童谣,问:“你可曾见过景象中的地方?或是听过方才的歌谣?”
顾惜颜思忖片刻后,摇头道:“天下何其浩渺,无论哪州哪郡,都少不了幻境中那样群山拥翠的地方。我看那里四面环山,农人衣着样式也是朴素古旧,恐与外界来往并不频繁。这‘十亩间园’多半一个悠远避世一类的乡下地方的雅称,真实称呼多半是什么村什么乡。若找不到一个可查证的相近城池,恐怕也是大海捞针,徒劳费力。”
南宫婉极为不悦地冷哼一声,显然对她如此耗费真元精力施展阵法却收效甚微是极度不满。怒气难平,不由得威胁道:“也罢。等本宫修养些时日,再施展这阵法,到时候便是拼得腹脏受损,血枯髓败也只有……”
“……不过”
她威胁的话还没说完,顾惜颜自顾自地继续接口道:
“……我听那童谣中所唱‘桑、羊’二字之时,鼻音很重,发音浑浊,而且吐字相近,这样的叫法并不是中原通用。类似的口音和用词习惯,多在幽州以南、蜀州巴州以北和青州以西交界的地方,约莫在如今终南郡、齐山郡、凤桥元山一带。
“那里乃四洲毗邻之地,吐字发音中混合了中原官话和巴蜀山音。因为山高路险,地处偏狭,所以保留着一些特殊古老的吐字发音。我少年时候曾游历四方,在上述三郡的一些山中村落,曾听过类似的口音。
“对了。在那些地方还有一道别处少见的菜肴,便是采桑椹制酱,封于掏净内脏的羊腹之内,后置于专门的石棺之中,又将石棺埋在填满烧红火炭的坑内,历时整整一日,用炭火煨成,香飘十里,极是美味,名为‘孕石膻椹’。
“因石棺封羊,盖土如坟,卯时下埋,酉时起棺,故而有个更古老的名字,叫做‘坟牂’。只是这样怪异的做法,在其他地方都以为是阴秽不祥,故而虽是人间至味,但是外界却并不流传。”
“少年时?”
南宫婉满脸狐疑地瞧着她,道:“本宫看你也不过二十出头,没想到你这小小年纪的姑娘家,以前倒是喜好游历之人。”
(糟了!)
顾惜颜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心中懊悔不已,差点漏出玄机。此时此刻,她双十年华的容颜身姿和四十载的阅历见识,是她对付南宫婉的一大倚仗。若然泄露,南宫婉对她必是另一种谨慎提防甚至先除之而后快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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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心思聪慧、反应敏捷,假做被识破炫耀心机的羞涩难堪,道:“那……那样说是好听些。其实是多年前,昆仑中有一位师兄,他博学多闻,不拘常行,喜欢游历于山野湖泽之中。我以前多承其惠,时常跟着他和他妻子出去游山玩水,便知道了这些山野趣事。我依稀记得,当时便是在元山凤桥一带的村落里听过类似的吐字发音,也确实尝过那道桑羊合制的菜肴。”
“哦?”
南宫婉将信将疑,斟酌良久后才拿定主意。“好,既如此,且等我们修整几日,便动身走一趟。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
童嬉溪畔,妪织槐旁。
岁岁年年,日月其长。
愿为间民,不羡朱廊!
“夫君,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唱歌呢!”
山野密林,车帘半掀,温静双玉手托腮,满眼喜爱的看着驱车的林笑非。看了看周围越加狭窄的山间野径,问:“瞧你这么高兴,咱们是要去哪里?”
林笑非笑着答道:“我带你去我小时候的家。”
“夫君小时候?”温静霜双眸睁圆,显然有些惊讶。“夫君的故里在山中么?”
“是啊。为夫本也不是太白山人,甚至也不是中州人。我的家乡在青州山里,因村子里的人只有朱陈二姓,所以叫朱陈村。”
林笑非一边驾车一边耐心回答:
“我本名叫做朱术明,只因村子里实在闭塞,家中爹娘不愿我和弟弟一辈子劳身桑林田埂,只只农事,不知国事,便带着我们走南闯北,贩卖些蚕丝茶叶。不曾想在我八岁那年,遇到了山匪,父母弟弟都不幸丧命,只有我命好,被师父救了回去。”
见一向爽朗伟岸、遇事果决的夫君似坠悲伤的回忆之中,温静霜连忙岔开话题问:“我看咱们从离开了五凤县,一路到此少说也有百余里不见村落人烟。夫君的先祖们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样隔世隐居的地方么?”
“那倒不是。”林笑非从回忆漩涡中抽离,摇头说:“我小时候听村子里的老人讲过,说约莫还是先帝明宗时期,当时蜀幽二州太守联合密谋造反,这齐山郡和相邻的终南郡是蜀幽二州交界之处,双方就在此发生了大战。据说大战期间,幽蜀叛军见大势已去,穷途末路之时竟然发动了屠城惨祸,伏尸满山,血流成河。
“当时,只有我们几位朱陈二姓的先祖侥幸逃了出来。最后他们携家带口,沿着险峻群山步步为营,直到深入山中二百余里,才找到这避世隐居之所。后来这村子里,也多是朱陈二姓通婚,所生子女也多继续留在村中。这近百年来,倒也人丁兴旺了不少。”
二人一边闲聊,林笑非一边驾车在山野间东绕西拐,不多久温静霜便彻底迷了路。又过稍许,两人在车里简单吃了干粮饮水。林笑非便舍弃车架,为妻子戴上轻纱斗笠,扶她上马。说:“后面还有几里路,陡峭险峻的很,车架是进不去了,只能搁在这儿。娘子坐在马上,我带你进去。”
“嗯。”
林笑非牵着马儿带着爱妻,一路穿野林,过山溪。至两峰相夹的一线天,路是越走越狭,便是马背上驮着那些稍微宽大些的衣物行囊都只能抱在胸口,竖向通过。一线天似的小径整整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最后先狭后宽,待人马都走出来,豁然间眼前一片敞亮广阔。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幽谷平原。
谷中炊烟聊聊,鸡鸣犬吠,一派乡野的宁静祥和。
阔别多年后重回故里,林笑非心中欢喜,他深吸一口气,剑眉舒展,疲惫尽去。他将温静霜拉至身旁,指着眼前的宁静村落,说:“经过数代先辈经营,如今家家户户都有桑百株、良田不下十余亩,后来朱陈村便有了个别名,叫做“十亩间园”。”
温静霜笑着点头说:“嗯。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说话间,她的目光忽然被远处山崖上一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不知是寺庙或是道观的乌红建筑所吸引。“夫君,那是什么?”
林笑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答道:
“那是道观。先祖们在这里定居后,为了祭奠亡人,也为了防止以后兵祸再至,商议后便决定耗尽数代之力,在鹤鸣山的悬崖绝壁上修了这座‘佑生观’。我记得,以前家家户户的青壮,不论男女,都要轮班去上工。我很小的时候在家里照顾弟弟,爹娘就去凿山修观,一去便两三天才回来。那座‘佑生观’修成时候,全村连吃了三天大席。平时那里用来焚香祷告,祭奠亡人;若遇战时,也可做坚守待援的堡垒。”
“堡垒?”
“是呀。‘佑生观’悬空于绝壁之上,一旦毁去唯一可以上山的木制栈道,便是轻功高强之辈也难以攀援,更别说兵甲。而且……”
说到此处,林笑非露出一丝少见的顽皮,明明临近黄昏,四野无人,他却故意东瞧瞧西看看,最后凑近爱妻耳边,刻意偷偷小声说:
,!
“……而且那观子背后开凿了许多密道,错综复杂,至抵山腹。里面还储存了十几处粮食甘泉、果品棉衣,十分有趣。我小时候很喜欢去里面玩。”他郎朗一笑,拍着胸脯说:“为夫藏在里面,就像泥牛入海似得,谁也找不到,每次都赢。”
温静霜被他逗得呵呵直笑,最后斜眼一瞪,故意板着脸说:“没瞧出来啊,原来相公以前也顽皮的很,我还一直以为是个从小没挨过板子的好学生呢。”
转念一想,日后能和爱郎在这样远离纷争的地方生活,她满心都是欢喜。“这样的地方,真好。我呆一辈子也不腻的。”
林笑非单手拥着爱妻,问:“娘子可知为夫为何带你回朱陈村?”
“夫君离家多年,自然是想家啦。”
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一想林笑非这一生更多的时间其实是在太白山度过。要说是家,恐怕太白山比起这里,更像是家。若提到这个“家”字,难免刚刚展眉又惹愁思,便故意认认真真的思量片刻才答:
“一来我们成婚多年,也没尽孝道,这次自然是带妾身来祭奠公婆,望他们二位勿怪,在天有灵,也可保佑我们全家。二来嘛,这里山清水秀、远离尘嚣,也可让夫君安安心心得养身体。”
林笑非忽然抬手屈指,亲昵地刮了一下爱妻雪白挺直的鼻梁,说:“娘子聪慧,一下就说了两点。不过……还缺两点。”
“还缺两点?”温静霜羞得满脸通红,叉腰质问:“哪两点?”
林笑非扔掉缰绳,轻柔得抚摸着爱妻微微隆起的小腹,说:“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生了,娘子需要一个安稳宁静的地方,好好休养身体。这是其一。”
“其二呢?”
林笑非星目微凝,道:“其二嘛,虽然我的身世来历,太白山里许多人都知道。但是确切知道‘十亩间园’这地方的,除了已经过世的剑圣前辈,便只有宗主和我师父。如今,太白山封山待解,飞云堂行动受限,皆不能倚仗。天大地大,若要跟师父联系,没个只有我们知道的隐秘地方,可不成。”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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