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燕王府。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将庭院廊柱的影子拉得斜长。宋昭月在前殿处理完政务,带着人返回后院,缓步走入望舒舍。甫一踏入院门,她便看见了廊下那道胖墩墩的身影。珩儿正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小脸皱成一团,小嘴紧紧抿着,一脸的不开心。不远处,燕凛和朱缨等人,面上皆是欲言又止、束手无策的为难。显然是哄了许久,却不见成效,还被小家伙赶到一旁。宋昭月心头微动,扬声道:“珩儿?”闻言,珩儿原本黯淡的眼睛骤然亮起,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娘!”他几乎是立刻从台阶上弹了起来,小短腿迈得飞快,如同一只受了委屈急于寻求庇护般乳燕投林,直直扑向宋昭月,但最后却又小心收了力道。珩儿一把紧紧抱住宋昭月的双腿,将整个小脸都埋在了她柔软的裙裾上。“娘……”这次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宋昭月心疼得无以复加,立刻弯下腰,伸出双臂,将儿子整个儿圈进怀里,用力将他抱了起来。怀里的小人儿沉甸甸的,带着暖意,却也比上次抱时又重了不少。宋昭月的手臂微微一颤,感觉颇有些吃力。小家伙越来越重了,她如今确实很少这般站着抱他。可今日怀里的小家伙,此刻正将脑袋紧紧依偎在她的颈窝,满是依恋。他向来是个精力充沛、笑声不断的“小太阳”,像今天这样明显情绪低落、委屈巴巴的模样,实在少有。定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十分难过的事情。今日这般光景,便是再吃力,她也得抱抱他,好好问问,好好哄哄。宋昭月手臂暗暗用力,稳稳地将珩儿抱在怀中,往屋内走去。燕凛等人见状,忙要上前行礼问安。宋昭月摇了摇头,“你们先下去吧。”燕凛等人会意,躬身行礼退下。宋昭月抱着珩儿,步入屋内,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她调整了个姿势,将怀里的小胖墩更安稳地搂在怀中。珩儿窝在她怀中,小嘴依然是嘟着,神色恹恹。宋昭月伸手轻轻揉了揉珩儿的小脑袋,柔声问道:“珩儿,告诉娘亲,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在学院里,有人欺负你了?”虽话这么问,但宋昭月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珩儿自入学堂,不论是文课,还是武课,向来都是同班中的佼佼者。他性子好,与同窗们相处得极好,从未听说与谁有过节。况且,平日里燕凛他们虽不贴身跟着,却也会在课间时去陪珩儿,还有暗卫暗中护卫,绝不会让人近身寻衅。更不必说,他乃燕王府的公子,在这云朔城中,谁又敢如此不长眼,捋虎须,欺到他的头上来?断无可能。但这小家伙这般模样,真是罕见。珩儿在她怀里蹭了蹭,过了好半晌,才听他闷闷地、带着委屈地嘟囔出声。“娘……”“我想父王了。”宋昭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发紧。原来是这个。她搂着儿子的手臂又紧了些。“今日,任进文的父亲来接他下学。”珩儿抬起头,小脸依旧皱着,只是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父亲给他从漠北带回了一匹宝马,今日带着马来了学堂接他。”“那马儿可神气了,枣红色的,高高大大。”“任进文骑在上面,可威风了!”“他父亲就在旁边牵着缰绳,护着他,生怕他从马上掉下来……”宋昭月听着,心中了然。原来是触景生情。她低头温柔亲了亲珩儿的小脑袋,“珩儿,你父王不是也送了不少好马回来么?”“你那匹马驹踏雪,通体乌黑,只四蹄雪白,不也是神骏非凡?”“那还是你父王亲手为你从野马群里套回来的头马后代,真正的千里驹,十分难得。”“你不是最喜欢踏雪了?每日都要亲自去马厩喂它最好的草料。”自从燕北军在漠北草原上接连大胜,缴获的良马如流水般送回漠北等地。其中最顶尖的一批,自然是优先供给裴明绪及军中将领等。而任进文的父亲任金宝,如今在军中也算颇受重用之人。有这层关系在,他自然有门路从军中弄到一两匹从漠北带回的好马。任金宝是个精明的商人,靠着燕王府,将自家羊毛纺织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获利颇丰。见与匈奴开战,他便主动将所得利润的七成捐献给燕北军充作军费。为此,裴明绪给了他军需官的一职,让任金宝得以为任家改换门庭。如今,任金宝往返于漠北与京城两地,负责将缴获的牛羊骏马等一路运出燕北,沿途售卖,当然最好的还是送进京。他本就是做生意的好手,用这些牛羊和骏马换回大量银钱,一半上缴国库,一半则换得诸多军需物资。而上缴的银两,景熙帝让户部尽数拨给兵部,用于为燕北军补充粮草军械。至于任金宝的儿子任进文入燕北学院,亦是任金宝所求。当初燕北学院初设,任金宝便立刻找上门来,恳求让他儿子任进文入学,并当场许诺,今后每年愿从羊毛生意利润中拿出一成,捐给学院作日常用度。谁也不会嫌弃银子多,银子充裕,每日免费供给学子的饭食便可更好。毕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可一点不假。学院里的学子每日皆要习武,消耗亦大,那胃口自然是极好。任金宝也为燕北军尽心尽力,陈氏亦是一直在想着精进纺线机,她便当即点头应允。珩儿在她怀里扭了扭小身子,带着几分执拗和不甘。“不是马!”“是因为……因为任进文有父亲陪着!”小家伙的声音带着哭腔,瘪着嘴,眼看就要掉下金豆子。“娘,”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宋昭月的衣襟,委屈道:“父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珩儿想父王了……”“很想,很想……”最后一句,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宋昭月的心尖,又酸又软。她搂紧了怀里的小身子,下颌轻轻抵着他柔软的发顶。“快了,珩儿,就快了。”“娘亲想着,待到你生辰之前,你父王定能回来的。”她顿了顿,低头看着儿子还是带着委屈的小脸,又添了一句:“若是,若是到那时你父王实在军务繁忙,未能赶回……” “娘亲便亲自带你,去寻你父王,可好?”按着前些时日收到的军报,裴明绪此刻应已挥师直抵匈奴王庭腹地。算算时日,此刻他大抵已荡平王庭,正在清剿匈奴王庭的残余势力。以他的雷霆手段,了结这些收尾之事,赶在珩儿生辰前返回云朔,应当是绰绰有余。珩儿闻言,眸子倏地一下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星火。他猛地从宋昭月怀中坐直了身子,仰起小脸,眼中满是期待。“真的吗?娘……”“娘亲说话,何时骗过你?”宋昭月含笑看着他。小家伙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郑重其事道:“娘!拉钩!”宋昭月看着他这副小大人似的郑重模样,不由失笑。她依言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勾住儿子胖嘟嘟的小指。一大一小两根手指勾在一起,拇指轻轻相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珩儿认真念着,神情庄重无比。“好,一百年,不许变。”宋昭月温柔应和。这拉钩的法子,还是她闲时教给珩儿的。如今倒成了小家伙最信赖的契约,但凡拉过钩的事,他便深信不疑,必定作数。约定达成,珩儿脸上重新绽开了灿烂的笑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呀”了一声。“娘,我还没去喂踏雪!我得赶紧去了!”话音未落,小家伙已是灵巧地从宋昭月腿上滑下榻,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燕凛!燕睿!快随我去马厩!”宋昭月起身跟到廊下,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带着燕凛等人,像一阵欢快的小旋风般刮出了望舒舍的院门。她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将他那匹踏雪视若珍宝。不过这样也好。有了“踏雪”这心爱之物日日牵挂着,珩儿倒是鲜少往药庐那边跑了,省了不少鸡飞狗跳。如今药庐那边,只剩了景仲华一人坐镇。赵梦泽早已去了军中效力。一来为军中医治伤患,二来,也是为了实地收集那青霉素使用的效用记录。等赵梦泽回来,青霉素的应用应该能更大面积铺开了。......官道之上,烟尘滚滚。一队轻骑,正疾驰向南。裴明绪策马疾驰,一袭玄色劲装,取代了沉重的甲胄,利落飒沓。素日沉静的眸中,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急切与思念。荡平匈奴王庭后,匈奴汗国便自此烟消云散。这盘踞北境百年的心腹大患彻底拔除。剩下的收尾清剿之事,已交由顾成武处置。他心思缜密,手段亦足够强硬,足以震慑草原余部,稳固战果。而他自已,已是片刻也等不得了。将近两年了。整整二十个月的铁马冰河,刀光剑影。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的心,早已飞回了云朔的王府,飞回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身边。那个在他出征前,一边为他细细整理行装,一边絮絮叮嘱,眼底却藏着深深担忧的女子。那个坐镇后方,为他稳固根基,运筹帷幄,撑起一片天的女子。还有他们的珩儿。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不知长高了多少。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父王的模样。临行前,小家伙抱着他的脖颈,哭得抽抽噎噎,舍不得他走。想到这里,裴明绪冷硬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极淡的温柔弧度。那是他深藏心底的珍宝,是他一生的牵挂。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的珍宝身边,将他们紧紧拥入怀中。告诉他们,他回来了。“殿下,是否稍作歇息?”一旁的王升低声请示。“不必。”裴明绪摇摇头,吩咐道:“传令下去,轮换马匹,继续赶路。”王升闻言并未多言,而是应下,随即高声传令。他知道,自家王爷这是归心似箭。不过他亦是想早日回云朔。绿珠和女儿还在等他回去。裴明绪换了马后,继续打马赶路,亲卫亦是纷纷跟上。马蹄踏破寂静,朝着南方,朝着家的方向,一往无前。......云朔,燕王府的马车,再次停在了燕北学院的门前。为了安抚珩儿那颗日夜盼父归来的稚嫩心灵,宋昭月已连续数日亲自送他入学。马车刚停稳,小家伙仰起小脸,在宋昭月颊边印下一个响亮而甜蜜的亲吻。“娘,珩儿去学院了!”宋昭月抬手,温柔抚上他的头顶,轻声道:“去吧,珩儿乖乖上课。”“好!”小家伙挺直小身板,背着自已的小书包,下了马车,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燕凛等人,迈进了学院大门。那气势,仿佛那不是去读书,而是要去上战场一般。宋昭月目光追随着珩儿一行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门廊深处,这才下令回府。回了燕王府,宋昭月径直去了前殿的书房。她在书案后落座,拿起一份刚呈送上来的文书,正欲翻看。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纷沓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侍卫们压抑着激动与惊喜、恭敬的高呼声。“参见殿下!”“殿下回来了!”“参见殿下!”宋昭月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公文,“啪嗒”一声,散落于案。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涌上心头!她霍然起身,什么仪态,什么王妃的端庄,统统被抛诸脑后!宋昭月提着裙摆,朝着门外,急急奔去!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剩一个念头——去见他!即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