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马匹，则变成了李治模糊的视线中挪移的黄白黑棕色块，像是一团律动的浓云，就紧随在那一点寒芒之后。</p>

斑驳的墨云愈是浓重，也就显得那一骑当先的身影越是傲然绝尘，在她弯弓搭箭的刹那，今日难得炽烈的日光几乎完全汇聚在了她的身上。</p>

哪怕这些随同李治一并到来的千牛卫，也都因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安定公主的身上，而并未留意到箭靶摆在何处，但声音总是骗不了人的。</p>

那一箭破空的风声，在马蹄奔腾的响动之上依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p>

这是几石弓？</p>

已经许久不曾听安定说起她的习武之事，让李治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来。</p>

唯一能够证明这一箭来势汹汹的，是箭靶被这一箭直接破开的响声。</p>

在场外围观的太平直接发出了一声高呼：“阿姊好厉害！”</p>

从驯马统御到弯弓射箭，对于并不曾亲身参与过田猎和战斗的太平来说，简直像是在话本之中才会有的场景。</p>

不过很可惜，她今日的观赏到此为止。</p>

李清月眼尾的余光已瞧见了来到此地的李治，当即拨马回头朝着一旁行去，将这些“礼物”都给停了下来。随后一扯缰绳行到了李治的面前，翻身跳下了马背。</p>

“阿耶怎么有兴致来校场了？”</p>

今日虽非出征，但在李清月伸手解去了手上的乌金色指套之时，依然不难让人看到一种蓄势待发的锐利。</p>

这种锐利，甚至和她阿娘的那种据理力争，还有些不同。</p>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李治朝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往一旁走来。</p>

李清月将指套往一旁漫不经心地丢了过去，三两步跟上了李治的步调。</p>

太平本还想跟上去听听，却被千牛卫伸手给拦了下来。</p>

只一会儿的工夫，前头那两人就已拐进了校场边上的常绿林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p>

“搞这么神秘？”太平不满地扁了扁嘴，只能先听话地留在了原地，只是在心中思量着阿耶在这个时候找上阿姊，到底会有什么大事。</p>

莫非——是又有什么新的仗需要打了？</p>

但这段父女之间的谈话，以太平如今的年岁，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得到的。</p>

在估计着后方众人已听不到此地的交谈后，李治开了口：“昨夜我问了你阿娘一个问题，我说你忽然想要以公主的身份开府，到底是想要什么。你阿娘说这个问题与其由她来回答，还不如让我亲自来问你。”</p>

李治说话间顿住了脚步，回身看向了这个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的女儿。</p>

多年戎马倥偬，让她身上似乎已被浸染了一种沙场驰骋的血腥气，和文雅俊秀的李贤当真是两个极端。</p>

正是这份与她那封号有别的“不安定”，让李治意识到，在对天后的那出请托给出答案之前，他必须再见她一次，在她这里得到一个正面的答复。</p>

“阿耶问的，是当下，还是矢志追求？”</p>

面对父亲这个突如其来的发问，李清月回出的同样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p>

李治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p>

“区别当然有。”李清月回答得斩钉截铁，“如果阿耶问我当下所求，那么我会告诉您，那是天下未定，何以家为！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东西会耽误我给吐蕃赞普下达的那份战书，影响到我兑现对噶尔家族的承诺，让我所驾驭的铁骑正式将吐蕃归并入中原地界。”</p>

在她说到“任何的东西”时，李治听到了一声相当清晰的重读，仿佛他曾经和英国公提起的话早已为她所知。</p>

这份极其坦荡的开疆拓土情怀摆在眼前，让李治甚至在想，自己对于安定的戒备，是不是过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可一想到媚娘提出的那种可能，又大有可能正是安定本人的志向，李治依然无法顺着她的这句话往下。</p>

他这副神态之中的欲言又止，并未逃过李清月的眼睛。</p>

她心中暗嗤了一声，继续说道：“至于往后的话，阿耶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p>

冬日的常绿林荫也要比春夏稀疏太多，以至于当李清月正面对上李治目光的那一刻，她眼底积蓄的日光，像是在一瞬间点燃了起来。</p>

“我要始终权势在握，绝不会让人有卸磨杀驴的机会，不会有被人褫夺军权、磨灭军功的机会，要眼看着这些我所打下来的疆土依然在中原治下，从都护府变成州，让中原的语言广布四海！”</p>

“现在阿耶敢问，我也敢答，但您敢就此成全于我吗？”</p>

他敢吗？</p>

这一句砸在李治面前的话，在林荫之间犹有回响。</p>

明明在安定的手中已无武器，就连那只用来攥住缰绳的手套也被她丢在了来时的地方，她却好像还有着开山镇石之威。</p>

这副仿佛已冒犯到了天子面前的凛冽之气，让李治哪怕身在病中少了几分气势，也当即答出了一句话。</p>

“可你总归是一位公主！”</p>

“公主？”李清月半是冷笑，半是调侃地回道，“是必须有个驸马，若是一朝病故便必定是驸马有过错的公主？还是无论哪个弟弟当了皇帝都能做长公主的公主？又或者说，是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p>

李治面色骤变：“你放肆！”</p>

她这三句话里分明暗指了三个早已在她前头的例子。</p>

因体弱而病故的新城公主，只怕在后世的记载里只会是个因先后两任驸马和天子之间矛盾的中间人，无人会关注这个也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女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p>

前朝大汉的馆陶公主，传至如今的也不过是将女儿嫁给了汉武帝刘彻的这次投机。</p>

而那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距离如今也不过死了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而已，正是那位高阳公主。后世又会如何来形容她呢？</p>

这其中既有两人是李治的姐妹，便更让他觉得，那像是凌空而来的一记重击，打在了他的心窝上。</p>

可一个面对千军万马尚且不可能有所变色的人，又如何会因为这一句“放肆”有半句的退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