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请托若当真实现的话, 情况比之科举糊名还有着翻天覆地的影响。</p>
李治不用向百官问询都能知道, 这会是何种结果。</p>
别看天后在话中所说, 只是可惜那些卓有才学的女子不得重用而已。</p>
可皇帝愿意将权力分给皇后,以确保重权不会落到臣子的手中, 和大臣愿意将权力分给夫人、女儿,甚至是其他全无关联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p>
哪怕是官员自己死后,夫人还有出仕的机会,也决然不成。</p>
就连他自己也在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建议。</p>
不错,天后如今的权力,已变成了他这个天皇都不能随意撤去的状态,所以为了防止媚娘和他之间的联盟关系破裂,转而独立扶持儿子上位,他其实必须往天后身上加码,让她满足于这份特权,平稳交接权力。</p>
在他一度被李弘气到病倒后,这个倾向也变得愈发鲜明了起来。</p>
所以无论是唐休璟升迁,又或者是对于其他朝臣官职有所调度,李治都不会对她做出限制。</p>
确立继承人的同时,他也不会改变让天后权柄压过下一任太子的原则。</p>
可是,倘若天后麾下的女官享有前朝官品,让她手底下有了一批更加与天皇无关的人物……</p>
那情况又有些不同了。</p>
皇帝终究还是皇帝,不能让天后彻底变成独立在外的一部分,这也是他坚持的另一条原则。</p>
这些人簇拥在天后身边的同时,比起支持李贤,恐怕天然就会更加亲近于安定,仿佛正在呼应着她彼时提出的那种可能性——</p>
若论长幼有序,安定合该排在贤儿的前面。</p>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p>
武媚娘却仿佛浑然未觉他此刻的思虑深重,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真是不明白陛下在顾忌什么。一年之间,进士科出身的约有三十多人,算上其他方式通过科举和神童科的,合计在百人,我若要招募珠英学士必定宁缺毋滥,连百人的三成都未必会有,相比起入流官员一万多人,难道不是区区小数而已吗?”</p>
李治并未答话,只在心中一阵苦笑。</p>
区区小数?</p>
是啊,相比于一万多的入流官员和三十多万胥吏来说,倘若天后所要招募的仅仅是三十多名珠英学士,那当然只是个小数。</p>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了个开头,便再无可收拾。谁知这一点星火,会否在长安城中造成一场无法扑灭的火灾。</p>
缓步而前的天后依然在说:“何况,这些珠英学士虽领前朝品阶,至多也不过是担任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这样的职务,再以其学识为我修编一本著作而已。陛下,您到底在怕什么?”</p>
“我不是怕!”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p>
在看似笃定地说出这四个字的同时,他那只并未被天后挎住的手,其实有着片刻的僵硬。</p>
相比于此刻将话说得异常坦荡直率的天后,李治都想对自己暗骂一声,到底为何如此束手束脚。</p>
当他终于随同武媚娘踏入紫宸殿中,再无那些宫人随同在身侧,他才终于平复下了几分心绪。</p>
可下一刻,他又迎来了武媚娘的一句迎头棒喝:“您确实不是怕,您是在疑心!”</p>
李治面色一变。</p>
然而不等他予以辩驳,另一句话已接踵而来:“可您为何不想想,我想要一批真正能有实权的女官何错之有?”</p>
此时不比方才正在撤回紫宸殿的路上,武媚娘也显然要更为敢想敢做得多。</p>
方才她尚且胆敢提出要让天下才女为她所用,此时的话也就说得更加没给李治留以余地。</p>
“天下修编史书、执掌舆论唇舌的渠道从来都在男子手中,就以那起居注为例,其中漏掉了多少平阳昭公主的战绩,又是出自谁的授意,陛下心知肚明。”</p>
“如今印刷碑拓之法已有兴起之态,或许终有一日,手抄传阅再非必经之举,这些言论还要更为广博地流传世间,我为何不防!”</p>
李治忍不住打断:“媚娘,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p>
“我根本不曾想多,或者说,陛下若是同意了立安定为储君,或许我就不必想这么多了。”武媚娘冷笑了一声,一振衣袖往旁边的四足矮床上坐了下来。</p>
但就算是以这等形同后退一步的方式继续着交谈,在她的目光流转之间,依然正当锐气。</p>
李治不得不快走几步上前来看清她神情时,就仿佛被这样的厉色刺了一记。</p>
只有后知后觉地听出天后话中的妥协之意时,他才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底气:“所以媚娘觉得,需要这批珠英学士为你写下传世之作?”</p>
“不然呢?”武媚娘点了点面前的棋盘。</p>
在这上头正是今日大朝会之前天皇天后二人的兴起对弈,现在正是厮杀激烈的残局。</p>
也仿佛正是今日朝堂上的局面。</p>
“我为陛下开罪了多少人,尤其是开罪了多少世家,您心知肚明。”</p>
无论是当年以废后为幌子让他找到自己在前朝的定位,还是正式扳倒长孙无忌,又或者是今日的糊名科举,都是在一刀刀地削弱朝堂上的世家势力。</p>
就算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其实都是李治自己的意思,但武媚娘这位皇后在其中,也必定是举足轻重的一方。</p>
世间流传的君臣规矩,让李治只要在并未以昏君之名丢掉皇位的情况下,就不会被真正以言语诟病,可皇后……却未必如此了。</p>
武媚娘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别忘了,连许敬宗这等油滑老道的高手,尚且需要担心自己的身后名,生怕被那些弘文馆学士在谥号上动手脚,来上一出迟到的口诛笔伐,我又为何不能担心此事!”</p>
在她骤然严肃到近乎冷淡的神情里,李治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在扯谎的可能。</p>
而从前人先例作为参照,她的这份担忧又好像当真有其必要。</p>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大多数人所不能承受之重。</p>
对于皇后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