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十五他都要回常家一趟,她早已习惯,但一想到在常家有个常夫人存在,她便心中不舒服,似一根芒刺在心口扎着般。
她点点头,微嗔道“好,常家大夫人也许就未见你,不知要思念成什么样呢!”
虽然知晓他与常家夫人并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意,可她就是忍不住拿话刺他,话一出口她脸上骤然一烫,猛然发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平日最看不上的扭捏小女子作态。
“咳..........早去早回!”
“秋儿,你....方才在吃醋?”
她脸上越发滚烫起来,一拍桌子,恼羞成怒道“好端端的我吃那空醋做什么!倒是你,不是要给常夫人一个交代吗?女子一生极短,你可不要耽搁了人家才是!若是真心喜欢,便将她大夫人的身份坐实了,若是不喜欢,便放手,老耗着人家做什么!”
他无奈一叹,眸中满是宠溺,苍白的脸上隐约透出几分病态,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推到她眼前。
“和离书?”
“是了,左右想着只有这个办法是最好的,她来常家时间不浅,虽说我与她并未有过夫妻之实,但终是担了她夫君的名号,我想和离之后将常家名下两家铺子给她,这样待她回娘家时便不会被族人所欺了。”
“好!”
“还有,我想这次你与我一同回去吧!”
“好!嗯?”
她顺口一应,瞬间察觉不对,她忙不迭的摆手道“不行!不行!”
他十分不解道“为何?”
“我.....我不喜人多,而且不善于与人相处,再说,常家这么多人,我也不习惯,还是算了!”她慌张跑开,不小心被一旁的木架子绊倒。
“秋儿......咚!”
他站起身来要扶她,结果身影在空中晃了晃,两眼一黑,直径的向后倒去。
这一倒再也没有醒来。
而她求了妖医,请了大夫,终于查清他是中了妖毒才会如此,但对于解毒之法,无人知晓。
直到一天傍晚,一黑衣男子在街巷拦住了她,声称有解妖毒的办法。
那男子给了她一颗小小的药丸,她如获珍宝,小心翼翼带回家中喂他服下。
在她期盼中,他幽幽醒了过来,她不知眼前是梦是醒,伸手便狠狠掐向自己脸暇,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而她却欢喜至极,抱着他又哭又笑,如五岁稚子一般脆弱。
她一口答应了那黑衣男子的所有要求。
那男子说要她半颗妖丹,她毫不犹豫的给了。
那男子要她炼制游丝丹,她也没有一丝迟钝,张口应下。
游丝丹可不是普通丹药,它是上古禁丹,若被人发现自己在炼制游丝丹,她必受天罚。
但她没法拒绝,而且她也想赌,因为不管输赢,她的相公都能安然无恙。
炼制游丝丹需要很多魂魄,而她只能杀人夺取。
她从未杀过人,从不知道人在临死前,眼中怒凸出的恨意有多令人心惊,从不知道温热的人血迸溅在身上的那刻比喷薄的岩浆还要炙热,从不知道人死之前那一声哽咽有多揪心。
以前所不知道,如今都知道了,以前从未做过的,如今也都做了个遍。
她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最憎恨的人。
尽管如此,但,她从未后悔过。
因为只有这样,她的萧郎才能得救,只要萧郎能活,她便没有后悔可言。
可天不顺人,他终是看见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她。
“秋儿........你在做什么!”
满地血泊,四处躺着死不瞑目的尸体,样貌狰狞的鬼奴一左一右抓着着两个不断挣扎哀求的活人。
而她满手鲜血,一身狼狈,在那透着不可置信的惊恐声中滞住了身影,不敢回他的话,也不敢回头看他。
“秋儿..........是你吗秋儿?”
“秋儿,你为何不看我!”
“秋儿.................”
他站在那里一声声的唤她,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颤。而她背对着他,滞如木人,终是不敢回头。
.......................................
凉亭下,一抹玄色负手遥看远处天水一线,那人影单薄削弱,虽穿着墨色玄衣,但丝毫掩盖不住他的虚弱,反而更衬的他面色苍白,骨瘦如柴,隐有风中残香,日薄西山之症。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换上新衫的她,柔情一笑,手伸向她。而她如临大敌,猛然向后一退。
看着有些失落受伤的他,她忙捧上一抹强笑“这儿风大,你身子不好,别在这风口吹太久,还是回去吧!”
“你的发簪忘在桌上了。”
他将手伸到她面前,手中放着一支白玉花簪。
那发簪是他送与她的定情信物,是他们成婚时,他亲手为她打造的。
晶莹剔透的白玉簪,簪上只镶嵌了一朵小小的槐花,虽然款式很简单,做工也有些粗糙,但她很喜欢,总是日日戴着。
“最近总是不见你戴它,可是不喜欢了?”
自从她杀了人后,她便再也没有戴过那白玉花簪,因为她觉得满手鲜血的她,不配再碰他送给自己的东西。
他收回手,慢慢磨挲着手中的白玉花簪,温言道“秋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秋儿,那些人...........”
“秋儿,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那些事情吗?”
“秋儿,你是不是受人威胁了?还是被人拿住把柄了?”
“秋儿,你.......................”
“够了!”
她抬起头,眸中满是嘲讽“你还是这样罗里吧嗦,真是吵的慌!”
“秋儿.....................”
她看向他,眸中的神情既陌生又冰冷,她讥笑道“我确实有事瞒你,你大约还不知道吧!我压根就不是人,我是妖!”
面对她冷言冷语的嘲笑,他依旧柔情的笑着,轻描淡写道“我知道.............”
她猛然一愣,呆若木鸡。
他满眼柔情全然落在她身上,温言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妖。”
“什么....什么时候?”
他笑眯着眼,柔情道“从见到你的那天....................”
“姑娘,小心......啊.....”
她利落跳下墙头,衣袖随风起舞,某一瞬间,隐藏在衣袖下的伤痕暴漏在空气中,而摔到在地上的他正巧看见。
他温言淡笑,眸中柔情百转“我亲手为你包扎了伤口,又怎么会认不出那伤痕呢!”
“你....................”
她红着眼眶,梗着脖子道“你既知晓我是妖,便应该知道我们妖是如何修行的,就算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妖素来喜欢吃人肉,吸噬人的魂魄,我们妖................”
不等她说完便被他强行抱在怀中,他紧紧抱着她,声音温柔却又充满了坚定“你不是,我的秋儿从不屑于做这种事!”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得了什么虚骨病,大约是个要命的重病,而你做的这些定是为了我。秋儿,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你................”
她再也编不出任何谎话,在他温暖单薄的怀中放声大哭,多日来强撑的坚强一时崩塌,压抑已久的苦涩骤然爆发。
她紧紧的抱着他,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便会消失不见,永远的离她而去。
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是她此生度过的最煎熬的日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
这种害怕是无助的,这种恐慌是痛心的。
有时她想,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来的痛快。
她没心没肺过了小半生,从不知害怕是何物,恐惧是何感。
直到遇见了他,动了心,在了意,而他偏偏又是个身体羸弱的人族...................
“秋儿.........”
“我怕了.....”
她紧紧抱着他,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灼伤了他的心口,她放声大哭,那样害怕无助的模样刺痛了他眼睛。
“我怕了.....我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
“我怕下一世的你不再是你............”
“我怕轮回之后,你不记得叶上秋是谁................”
“我无法想象你用陌生的眼神看我,我无法想象当我找到你时,你身边有了别的女子............”
“都说人是自私的,我这个妖比人还要自私千倍万倍,我不许你死!更不许你忘了我!你身边只能有我,仍其他女子再温柔可亲,善解人意,我也不许!”
“萧郎,即便我杀了人,即便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你也不能不要我!哪怕我被天下人唾骂,你也不能......不能不要我...........”
“萧郎.......你要好好的活着,我如今....如今除了让你活着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坚持下去了...................”
“秋儿......”
他紧紧的抱着她,灼热的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冷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那皮包骨似的手腕上凸出几道暗紫色的血管,他在风中站着,如秋天来临时枝头上将要凋落的枯叶。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不堪的人,眉间闪过一丝非比寻常的坚定,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温柔且又坚定的说道:
“秋儿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那天之后,她依旧早出晚归,每次出门回来都会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而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在屋中静静坐着,又是捧着一本书,有时端着一杯茶,不言不语,倚窗而望。
直到她回来他才有说有笑,一切正常,她不回来,他便是没魂的木头,半点反应都没有。
每隔几日她会带给他一颗药丸,满怀欣喜的看着他服下,但每当他服下药丸时,如同在寒冬中饮下一瓢冷水,阴冷的寒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十分痛苦。
“秋儿,不要勉强自己........我若死了,定不下那轮回井,三魂七魄尚有一丝残魂在,我都会守在你身边,守一辈子....................”
这是他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给她最后的承诺。
不知为何他体内压抑已久的妖毒骤然发作,那妖毒来势汹汹,他原本就透支脆弱的身体自是支撑不住,在她的妖力支撑下仍是失了意识,昏迷不醒。
她心力憔悴,伏在他窗前痛苦,白玉花簪从发髻上无力摔落,一声清脆的玉碎声猛然揪住她的心,她拾起那断了一角的白玉花簪,呆愣了半日,最后摸索着重新戴在鬓上,她握住那冰冷且强硬的手,轻声喃喃道:
“萧郎,等我回来!”
她要用自己的血肉去滋养炼制游丝丹,她坚信只要游丝丹炼制完成,萧郎他也会无事。
这个想法,直到那三个陌生的外来客出现,她所强撑的一切轰然崩塌。
“叶上秋,你可知道你所炼制的游丝丹,它的药引是何物?”
“小妖不知。”
“一颗心,一口气,一具肉身。”
外来客道“想要让游丝丹完全发挥药性,就必须准备一颗动情的鲛人心,一口将死之人的怨气。一具半魔的肉身。集齐这三个,作为药引,游丝丹才能真正的发挥它全部药性。”
“魔也分好多种,由普通的人族转变成魔,便是半魔。但并非每一个人族的人都适合成为半魔,即便是轻轻一道魔气,人族也承受不了,直接就会爆体而亡。如今也不是上古时期,可以抓人挨个去找适合的人,若他真这样做了,不等找到适合的人,就会被人发现。”
“常老爷与你结为夫妇,体内自是有妖气流动,有妖气护着,就算强行打入再重的魔气,也不会骤然爆体死去。”
“更何况常老爷身边还有你呢!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定会拼命护他,你妖力深厚,足以护他不死,只要他不死,这具肉身便极有希望能成为半魔。”
“当初发现常老爷时我便发觉不对,他体内有妖气流动的同时又有魔气运转,那冲天的魔气似被人强行灌输进体内一样,在常老爷体内横冲直撞,霸道的不得了。但是,按照常理来说若不是被人压制住了,常老爷这会子怕是已然成了半魔。”
“所以我很不理解,他既然有意要常老爷成为半魔,为何又要出手压制常老爷体内的魔气呢!”
“直到知晓你在炼制游丝丹,我才明白过来,”
外来客沉声叹道“他之所以没有将常老爷太早变成了半魔,就是因为你还没有将游丝丹炼制完成,我想游丝丹问世的那天,便是你相公,常老爷成为半魔的日子了。”
“那一天,你会痛失所爱,一旦失去,便是永远。”
她闻言大震,只觉自己如坠冰渊,手脚凉的厉害。
原来萧郎今时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原来都是自己亲手制造成的。
“小妖有一心愿,求高人成全!”
她捧着那伤痕累累的半颗妖丹跪伏在那人面前,那人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眉眼却含着令人不敢小觑的淡笑。
那人蹒跚身影走到她面前,淡然开口“我很好奇,为了这样一个人,断送自儿前程性命,你对他,到底是感恩最初的那一瓢水,还是喜欢他对你的好?”
她轻轻一笑,缓缓开口“很多妖都问我喜欢他什么,他又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是,他是文不如秀才,武不如脚夫。但,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对我笑,喜欢他跟我说话,喜欢他陪在我身边的每一天。他是谁,什么身份,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是我喜欢的人,是我心里最爱的男人。”
“不管是最初的那瓢水,还是后来对我的好,我都喜欢,不分由说,没道理的喜欢。”
那人幽幽一叹,无奈摇头“最棘手的就是你们这些爱的死去活来的,想让人劝都没有机会。说说,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小妖求高人慈悲,救我相公性命。”
那人满眼不解,疑惑道“此事我已应了你,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心愿了吗?”
她低垂着眼眸,眸中闪过一丝决裂“求高人救活我相公之后,抹去他脑中关于我的一切,为他寻一位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女子做妻。”
“抹去关于你的记忆是怕他情丝太深,寻了短见,可为何要帮他寻一位妻子?你的性子可不像是这样大度的人,此意为何?”
“我.........”
她突然展开一抹苍白的笑意,眸中涟漪点点,声音飘如云烟,温如暖玉。
“我欠他一个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