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门外,战况仍在激烈持续。
从城内到城外,除了部分接到我号令前来西华门共同攻入皇宫的兵力,其他的秦家军所部一样席卷在混战之中。
留了五千兵马驻守皇宫,我集合其他兵马护送司徒永、众宫监、銮仪卫以及部分在文华阁值宿的大臣,登上德安门城楼。
锣鼓齐鸣,引着专属帝王一人的全副銮驾。
黄麾绣幡,团扇曲盖,方伞剑斧,卤簿色色齐全,触目皆是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尽显皇家典贵,簇拥着在朝阳下灿明耀目的明黄华盖。几乎同时,秦家军众将士已手执纛旗排满城楼,却是军容齐整,铠甲鲜明,剑戟森然。
先声夺人,凛然气势无声张扬。
什么是天家?
这便是天家。
何况华盖下那少年着衮龙袍,戴十二旒冠,长身玉立,英姿神秀,被那破云而出的灿金阳光笼着,仿佛散着浅浅的金色光晕,更觉雍容华贵,气象非凡,凛不可犯。
纵然下面打斗再凶,此时也已缓了下来。甚至有见机快的,或原来神机营被端木氏强编于自己部下的,此时认出是司徒永身着龙袍立于城头,已悄然住了手。
皇帝全副銮驾出行,必有宫伎声乐随行,此时诸乐置而不作,谁都猜得出这皇城易主,已成定局。
锣鼓声蓦地顿住时,厮杀声已然零落。
李广德上前,一甩拂尘,居高临下站于城头,尖厉的嗓音穿破云霄,远远传出:“大行皇帝遗旨,诏太子即皇帝位,南安侯司徒凌、平安侯端木青成辅政。诸臣工需尽心竭力,辅佐新帝,兴我大芮,勿负朕望!”
此言既出,城下打斗之声顿止,有愕然者,有悲泣者,有惊惶者,有窃喜者,种种不一而足。
更多的人,垂下兵器彼此观望,一边寻找着自己的主将,一边已茫然不知所措。
司徒凌举兵,借口便是端木氏谋害先帝,囚禁太子,残害忠良,意图不轨;而端木氏则秘不发丧,只称皇帝病重,一切承旨行事,直指司徒凌谋逆篡位。
无人不知李广德是司徒焕心腹,他既宣旨称大行皇帝遗旨,无异证明了芮帝已然晏驾,端木氏在矫旨行事,并从侧面印证了司徒凌并非师出无名。
华盖之下,司徒永负手而立,往人群扫了一眼,缓缓道:“端木青成为独揽大权,隐瞒先皇大行之事,闭朕于深宫,置朕于不孝,使天下操戈,罪在不赦,当斩。诸相从臣工将士,多不知情,概不追究,望从今后尽忠为国,勿为奸佞所蔽。”
我早已换了紫衣金带从一品武将服饰,向身后大臣诸将示意一眼,齐齐俯身行礼道:“皇上圣明!”
城下有兵器掷地之声,多是原司徒永所部神机营将士,一见司徒永称帝,自是陆续跪地,依旧拥护原先主上。
司徒永继续道:“昭武将军秦晚忠心为国,助朕拨乱反正,功在千秋,特擢为一等昭侯,赐大将军衔。秦哲、秦彻、秦谨、温良绍等领兵救驾,着俱领二品将军衔,其余将士亦着礼部计议,各各论功行赏。所部全军犒赏。”
我强令人自肩舆挽起,领了秦哲等人伏拜于地,朗声道:“臣秦晚,率全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下衣甲碰撞声响成一片,却是温良绍率城下的秦家军跪地谢恩。
司徒永低眸望向我,温声道:“秦将军受奸人所害,重伤在身,快快扶起,不必多礼。”
我忍着疼,一字一字地说道:“天恩浩荡,秦晚岂敢废礼?”
司徒永目注我,轻声道:“都平身吧!”
我这才领了众人起身,由着从人把我扶坐到舆上,已是疼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不知司徒永再说了些什么,却觉周围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忙睁开眼时,已听得身后秦哲焦灼地向我低低说道:“南安侯过来了!”
我先看到了跟前司徒永紧张地捏住盘龙绣口的手,才抬头目注城下,慢慢看清了缓缓行来的司徒凌。
他一身玄色铠甲,在亲后簇拥中,跨于乌云踏雪马上,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
此时战事暂停,所过之处,不论是他自己的部属、秦氏部属、端木氏部属,还是原太子部属,远远见了,无不悄然让出道来,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穿过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校场,慢慢行到城楼以下。
他端坐于马上,行得极是稳健,神色一如既往的宁静,如同正在春和日丽的时光缓辔而行,一路漫不经心地赏着韶光明媚。
本该将他湮于众人之间的墨衣铠甲,偏偏在这样的漫不经心里出奇的熠熠生辉,引人注目,孑然而行之际,竟不比城楼之上一身明黄龙袍的司徒永逊色。
他行到城下,立于众人之前抬头仰望,先扫了一我眼,才静静地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凝目向他注视着,然后唇角向上弯了一弯,缓缓说道:“朕得南安侯辅政,必可安邦定国,如虎添翼。今加封南安侯司徒凌为定王,假黄钺、给九旒,加太傅衔。望定王兄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助朕兴旺大芮,保子民安乐。”
重恩笼络,又以兄弟之情和天下大义讽之,司徒永言谈之中有不着声色的示弱和示好,却不失帝王的体统。
但司徒凌只是沉默地坐在马匹之上,并不接旨,也不答话。
我有些透不过气。
若我身在狱中,秦家军依然在他掌握之中,端木氏许多兵马被南梁牵制,绝难再抵敌两家虎狼之师的合力,必定败北。司徒永羁于深宫,无人援手,司徒凌将有无数种办法让他死于非命。以他的声望地位,一身明黄高高站于众人之上的,本该是他。
即便现在,若他狠心放手一搏,我不晓得有没有勇气下令秦家军与他为敌。而原先奉命助他的秦家军,在无所适从间引起的军心动荡,也势必影响士气。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永被宣布以太子之尊即皇帝位,受了众人礼拜,虽未正式登基,也已算得是名正言顺。可目前除了宫城,北都大部还在他的控制之下。端木氏失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军心涣散,已不足为患。如果他一意孤行继续争位,虽会引来非议,倒也有七成以上的赢面。
司徒凌又看向了我。
遥遥注目,只觉他的目光幽邃,杳不可测,倒也看不出怨恨愤怒来。
我心中紧张,扶了舆略略倾身,想要站起向他示意时,腿上伤势牵动,痛入骨髓,几乎呻吟出声。
皱眉苦忍之时,司徒凌忽然说话。
他执鞭在手,缓缓道:“凌尚有下情陈禀。”
我一凛。
他并未称臣,也未用敬称,只用了以下对上的“陈禀”,而非臣子对皇帝所称的“启奏”。
司徒永微微挑眉,答道:“定王请讲。”
司徒凌略一屈身,垂首禀道:“当日蒙大行皇帝赐婚,原定四月廿八与秦家小姐成婚。谁知秦家陡遭奸人暗算,举家入狱,只余小姐在外,逃往我处。凌担忧小姐孤苦无依,受人欺凌,遂循旨如期与她在军中成礼。如今秦家既已昭雪,秦家小姐是我明媒正娶之妻,是否也当加封?”
司徒永一呆,转头看向我,脸色已经发白。
他自晓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逃走的秦家小姐,更不可能有军中成礼这回事儿。一旦当众允诺此事,不必再有任何仪式,我便已是他的妻子,再无任何斡旋可能。
可我又何必再去斡旋?
在我毫无廉耻地奉上自己时,所有胆敢去做的美梦都已变作了笑话。是我自己那样卑贱地伏在他脚下祈求复合,难道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争执反悔?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他伤心失望。
这一次,又是我坏他好事。
也该我为自己一再的轻狂和背叛付出代价了。
兜兜转转,不过回了原地。
我笑着向司徒永说道:“定王盖世英雄,才德兼备,臣素所钦服。舍妹得侍巾栉,是秦家之幸,舍妹之幸。臣改日便将妆奁送去,教导舍妹收了原来的倔拗性子,好生侍奉定王,从此相夫教子,一世……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