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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一)

这日浴罢,我趿着鞋试着走了几步,只觉足下还是疼得很,即便缓缓行走,也是一瘸一瘸的,极不利索。

桂姑扶了我坐下给我梳头,笑道:“俗有云,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脚骨都给钉得碎裂了,又没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哪能这么快好?”

我问道:“日后我还能骑马横枪,驰骋沙场吗?”

桂姑道:“有什么不能的?放心,调养到三个月开外,包管姑娘和以往一般健步如飞。”

我一笑。

她却愁道:“倒是姑娘那病愁人。总是这样发作着,该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又发作了两三回,我听了她的劝,尽量不去服那些已在我体内积存毒素的安神丸,只让她以针灸为我舒缓疼痛,并以按摩法慢慢调理,效果虽是慢了些,倒也熬了下来。

可若是身在战场,上阵杀敌之时遇到病发,哪有时间给我这样调理?还是得事先服了药才敢奔向沙场。

终究是个要命的祸患。

指不定我没能马革裹尸,没能死于仇敌嫁祸,却死于这莫名的病痛。

我抓过她梳齐的发,也不用梳子,取过簪子来松松一绾,说道:“要么,咱们今天就试试你那噬心术吧!”

桂姑放下梳子,迟疑道:“其实我也想试试噬心术能不能治这病。只是后来想着姑娘的病状着实异于常人,忽然便没了把握,因此再不敢提及。”

我笑道:“横竖狱中闲来无事,且把死马当做活马医,想来也没什么害处。”

桂姑却还是不安,“若是姑娘曾经有过什么可怕的经历,在噬心术中忽然记起,奴婢担心对姑娘有害无益。”

一起相处这许多日子,我已看出这桂姑的确是个并无太多心机的良善女子,倒也释去了原来的些许疑心,慨然笑道:“不妨。我这半生,别的不曾经历过,地狱却已下过两次,倒也真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比我曾遭遇过的更可怕。”

桂姑沉吟道:“那我们便明天试试吧!我晚点改个方子让他们明日煎了药送来,若是一切顺利便罢;若是有什么意外,也可以服那汤药来吊命提神。”

连吊命都说出来了。

这世上难道还真有比身陷柔然军营日日夜夜受人蹂躏更可怕的事?

至于身体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连桂姑都说,我比大多男子性气更刚硬。

这天下难道还有怎样的痛楚,会让我回忆着便害怕?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我错得离谱。

这世上最折磨人的苦楚,根本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自己。

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无可救赎无可冀盼的绝望和无望。

施行噬心术的方法极简单,简单到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神智能那么轻易地完全交给另一个人。

桂姑盘腿和我面对面坐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与我静静地对视着,比平时更觉温柔,更觉亲近。

更温柔的是她的声音,那样轻柔而舒缓地一遍遍轻念:“姑娘,放松,放松自己。你是秦晚,秦晚。记得吗?你是大芮将门之后,秦惊涛的女儿……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她的眼睛里仿佛卷起了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黑。在快要转作全然的漆黑时,却突然地透明起来,透明清亮的像一汪碧水,又像一面铜镜,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一身铠甲,玄衣如铁,目寒如星,森森转动时,竟有杀机凛冽,仿若带了朔风的冰冷如割,似要将触目可及的一切人或事碎作齑粉。

这是现在的我,却并不是我需要寻找的过去。

彷徨之中,时间仿佛在倒流。

我回到了入狱以前,和司徒凌于书房退亲;再回到那夜紧张寻找后近乎癫狂的颠凤倒鸾,淳于望负手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道:“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因为我给她服过大量的忘忧草。”

心中猛地抽紧,仿佛顷刻之间便知道了我要找的是什么。

眼前的时光,蓦地快如白驹过隙,目不暇接。我以为最惨痛不过的柔然军营遭遇,如闪电般一晃而过,阿靖垂死的面容悲伤而清洁,反而比我以往记忆里的模样清晰许多。

在那之前,我还是个眉眼带些稚气的少年小将,在父亲和司徒凌的宠爱下带着些肆意妄为的骄狂。

后来和司徒凌裂痕深深的司徒永那时常到军营看我。

我忽然发现司徒永在决定回京成亲之前也曾去军营见过我一面。

他背着司徒凌将我拉到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山坡上,要我陪他。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叶子仰卧在草地上咬着树叶挥舞承影剑,他却摘片叶子吹出了呜呜咽咽的曲调,惹来我一记白眼。

他不理我的白眼,执意地吹了一支又一支的小曲,然后在夜幕降临时笑着跟我说道:“晚晚,我要回京了。”

我道:“下次过来找我时,多带些京味斋的果脯来。瞧你小气的,每次那么一点儿,给他们一抢,我都没份儿了。”

他便笑得更厉害,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光线投到他黑漆漆的眼睛,居然亮晶晶的一片。

他道:“算了,我把那家果子铺买回来送你吧!”

我把树叶啮在嘴里一上一下地跳着,含糊不清地答他:“不稀罕。若我要那个,凌师兄十家都肯送我。”

他便低了头,许久才道:“我的确一直不晓得你要的是什么。也许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给不了。”

我奇道:“我要了什么是你给不了的?便是你给不了,难道凌师兄也给不了吗?”

他仿佛哂笑一声,却没有回答我,只自语般道:“我已不晓得以前做得对不对,也不晓得未来做得对不对。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他说着,便垂着头自己走下山坡去了。这少年比我小两岁,但那时已经比我高半个头了,身材的颀长秀逸。可在这沉沉落下的夜幕里,他的身影孤零零,灰蒙蒙,慢慢地似要融入那片深深的黑暗中。

我迷惑地看着他离去的模样,忽然便笑了:“这小子怎么也满口胡话,一副悲春伤秋的模样?莫不是人大心大,想娶亲了?”

原来他真的回了京,真的娶了亲,从此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跑出京来找我,用叶子吹好听的曲子给我听,在我身边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山去……

我不明白噬心术带来的回忆里,为什么这段会这么久并且这么清晰。

初初离开子牙山的那段时日虽然也需征战沙场,面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当时仗着自己身手高明,并不太把生死搏杀放在心上,又有父亲和司徒凌照拂,尚可称得上安然无忧。那段岁月,便也流水般疾速而清澈地飞过。

随后,一片空白。

令人顷刻间如落冰川如坠地狱的白。

我原先记忆里的白色都是温润且安然的,如仰卧山间静静看着碧空间洁白的流云无声飘过。淳于望爱素洁的颜色,相思随我入北都后,我也习惯了照她原来在南梁的模样把她打扮得跟雪球似的明洁可爱。

我从不晓得白色亦会这样的恐怖,把心都生生地吞噬了般恐怖。

或者,不只心,连我自己都已这白色吞噬,感觉不到我自己的存在。

极狭小的空间,尽是白,只有静止的白,前后左右充斥眼光的只有一片骇人的白。

我想挣扎,我想嘶喊,我想惊叫,我做出一点什么冲出这样可怕的静止了般的白色空间。

可我手足无法动弹,我的喉嗓给完全嘶堵,甚至我的耳边,听不到一点声息。

完全没有声音,哪怕是微风刮过树梢,或者虫儿啾啾低鸣,哪怕是我自己的痛哭或呻吟。

完全没有知觉,不酸,不痛,不痒,不酸,连触觉都已失去……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或者,我根本没有身体,连偶人都算不上。

我大睁着眼睛,希望能看到点不同的色彩,听到涤向耳边的些微声响,感觉风刮到肌肤丝丝凉意。

可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一根树枝,一块石头,一幅壁画,冷冷清清地被遗忘在天涯尽头某个密闭的小小空间里。

可我明明还在呼吸,我异常清醒地面对着这狭小雪白的世界,直着嗓子努力地喘息着,冀望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证明这世界并不该是这样死寂而可怕。

曾经的快活的往事,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和执手相对的温柔情愫,从开始的格外清晰渐渐转作模糊不清。

从焦躁不安,转作极度恐惧,再转作狂暴疯癫……

我嘶声尖叫,我痛哭流泣,我暴跳如雷……

我像一只亟待破蛹而出的蝶,我像一条被掩入沙堆的鱼,我像一尾装入瓶中的鸟,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挣扎,挣扎,挣扎。

——哪怕此时有人正迎头一剑刺向我心口,我也会痛快淋漓地含笑迎上,用椎心刺骨的疼痛来证实我的存在。

可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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