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四月,是我十年来的第三次赴大陆探亲。从扬州来的兄弟,从广西来的姐姐,从上海来的表亲多人,都来到南京的雨花精舍,挤在母亲的床前。母亲看到三四十位子孙济济一堂,围绕在身边,沉思了一下,若有所感地说出一句:“满树桃花一棵根。”这句话表面的喻义是说,儿女们虽然散居各处,但都来自同一个家庭;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希望子孙们做人处事都能够懂得饮水思源的道理,注重根本,因为惟有根本稳固了,才能枝叶繁茂,花开果成。虽然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了,但每次想到“满树桃花一棵根”这句话时,仍带给我无限的追思与启示。
记忆中的母亲生长在贫困的家庭里,不曾上过学堂读书,也不认识字,然而由于她从小受到香火戏剧及讲古故事的熏陶,对干因果、忠义的道理了然于心,所以不但通达人情世故,在成语诗词方面也能够运用自如,尤其母亲务本重源的性格,提纲挈领的做事原则赢得大家一致的尊敬与赞叹。
母亲一生中最欢喜的事便是为人排难解纷,但有些人却批评她多管闲事,母亲则经常对我们说:“排难解纷是正事,不是闲事。”记得小时候,邻居一位做媳妇的因为婆婆待她不好,跑来向母亲诉苦。母亲听完了之后,告诉她:“你婆婆到我这里来,都在说你的好话,说你如何勤俭持家,如何相夫教子……”就这样一席话,便解开了婆媳之间的芥蒂,从此和好如母女一般。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母亲都能以三言两语解决,令大家佩服不已,其中也曾遇到对方恩将仇报的情况,而母亲也总能本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记忆中最深刻的,是邻居一位姓解的老先生在家里被水桶绊了一跤摔死了,由于无钱办理后事,全家坐困愁城,母亲好心承诺为其购买棺木,立即搭船到城里备办所需,就在回程的船上,才听说解家的儿子解仁保因为贪财,找了很多人将尸体抬到我家,想要嫁祸于父亲。母亲立即退回寿衣、棺木,回到家中,见邻人的尸体已腐烂发臭,血水都流了出来,老实的父亲又被巡捕逮往扬州收押,但是她仍然不慌不忙,一如平常般料理家务。当案子被送往苏州高等法院时,因为解家无人敢出面,而母亲在回答法官的问话时,不但简明扼要,而且神态自若,所以当下就被宣判无罪。
数年之后,我出家在佛学院就读,母亲竟然不念旧恶,来信要我为解仁保找一份工作。家师志开上人有感于母亲宽大的胸襟,将解仁保找来,在寺院里从事打杂的工作。而母亲与我虽然关山远隔,但她的明理与宽容对我一生的影响却至为深远。随着年纪长大,我深深体会到在这个世上,不必怨恨,不必不平,凡事都应该以平常心来对待,以尊重心来包容,世上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
母亲不但是左邻右舍口中慈祥恺悌的老奶奶,也是儿孙心中“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大菩萨。有一个晚上,孙子李俊、李正向一个叫卖豆花的小贩买了一些豆花回来吃,母亲知道了以后,感叹:“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卖豆花,一定很缺钱用。”说罢,立刻叫他们多拿些钱给那个卖豆花的人。还有一年春节前夕,她为孙子李春来买了一双新鞋,但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一个穷苦的人在寒冬中赤足行走,不禁心生悲愍,立即将家里的鞋子送给了对方。眼见春来回家找不到新鞋,焦急万分,母亲在一旁说道:“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来听到这句颇富禅机的话,念及奶奶一向乐善好施,知道鞋子一定是被送出去,所以穿着旧鞋,也过了一个愉快的好年。
像这些故事,都是母亲往生之后,儿孙们在谈话时透露出来的轶闻。我在感动之余,经常思忖着,母亲的一生真如“桃花满树”般,缤纷灿烂,馨香远播,令人怀念不已,这其中的原因,正如她生前所说:“我不是在为自己做善事,就算我明天会死,我还是要继续行善积德。我之所以做善事,只不过是想留一点因缘给别人罢了。”正因为这无相布施的点滴因缘,为她带来宽广的世界。记得母亲经常引用自己的例子,告诉大家:“为人要存好心,给人欺负不要紧,你看,我经过北伐、抗战、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难,多少的艰辛,还不是照样活到九十几岁?”母亲能反璞归真,感悟到心存善念才是人间至真至美的“桃花源”,可说是一个深具慧根,而又真正生活在幸福中的人。
一九七八年,我联系上母亲之后,十多年之内,我曾千方百计将她老人家迎奉到日本、美国等地会面、小住。每次我问母亲:“住得还习惯吗?”母亲总是说:“江都是家,台湾是家,美国也是家……到处都是我的家,我在自己的家里,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再问她:“喜欢什么?”她回答:“不爱吃,不爱穿,就爱大家聚在一起。”一九九○年,母亲在洛杉矶安养期间,不慎将腿骨跌断,被送往医院开刀,那时我正在澳洲弘法,她在病榻上一直告诉围绕身边的徒众们:“不可将这件事告诉你们的师父,让他安心去弘法度众。”等我得知以后,母亲几次传话给我,都说:“不痛!不痛!”并且要我宽心,不要耽误行程。母亲出院之后,一再告诉大家:“我这一次因跌倒而骨折,开了两次刀,不但没有痛,而且很快地好起来,这都要感谢佛祖的庇佑,还有西来寺和佛光山的法师为我诵经的功德。”是年二月二十五日,佛光山举行信徒大会,我亲自开车送母亲到会场与大家见面,在近二万人“老奶奶好”的问候声中,母亲毫不怯场地向大家挥手示意。到了台上,母亲向信众们说:“佛光山就是极乐世界,天堂就在人间。人人心中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我要我儿子好好接引大家,让大家都能成佛。观音菩萨在大香山得道,我也希望大家在佛光山成道。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你们,我只有把我的儿子送给大家。”全场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后来我私下问母亲:“你怎么可以把我送给别人,难道你不要我了吗?”母亲说:“这么多人需要你,我怎么敢独占?你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了,你是属于大家的。”
一九九三年,为了让母亲居有所安,我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添购了一座洋房,定名为“雨花精舍”,但母亲从不将此地视为私有,经常要我派人到南京主持法务。
由于南京冬日严寒,加上几个儿孙辈都在美国,一九九四年,我设法将母亲接到阳光充足的洛杉矶长住下来。每逢佛菩萨诞辰纪念日,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但一定会使唤儿孙陪她到西来寺参加庆典。一九九六年佛诞节这一天,母亲尽管身体微恙,依然坚持坐着轮椅到西来寺礼佛,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比“信仰”更重要的了。不料在路上受了风寒,从此一卧不起,但母亲直至临终前,仍感谢佛恩加被。
凡此都可以看出母亲是一个随遇而安,以众为我,却又公私分明,注重“根本”的人。
平常我都是说法给别人听,但在母亲的身边,却只有听她说法的份,因为母亲随缘触目就能信手拈来,讲出许多深刻隽永的道理来。例如,母亲到大佛城礼佛,看到麻竹弯弯地垂下来,和扬州直挺挺的竹子大异其趣,便说:“在佛祖前面,什么都得低头的。”母亲在佛教文物陈列馆看到千手观音,就双手合十,赞言:“菩萨的千手是去帮助人的。”有一回,我陪她从山下走到西来寺,来到一扇铁门前,我掏出钥匙,告诉母亲:“我们今天改走后门,上去比较近。”母亲却答道:“上等人,主人迎上门;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无人。前门、后门不要紧,只要到了西来寺可以看到人。”到了西来寺的佛殿,我说:“我来点香给您拜佛。”母亲却回答:“佛祖哪里要我们的香?哪里要我们的花?佛祖只要我们凡夫的一点心。”有一次我在讲《金刚经》,不知道母亲就坐在后面听,等我下台之后,母亲批评我讲得太过高深,并且问我:“怎么可以告诉大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呢?‘无我相’倒也罢了,如果‘无人相’,心中、眼中都没有别人,还修什么行呢?”听完母亲这一席话,我当下哑口无言,回想过去母亲所说的一切,乃至现在所坚持的“要有人相”,不正是在为佛陀“以人为本”的人间佛教写下最佳的批注吗?
母亲住在佛光山的时候,佛学院的学生曾问母亲:“奶奶!您平时修持的法门是什么?”母亲答道:“我一个老太婆,哪有什么修持法门?我只知道本住一心,从善心出发,地狱、天堂随心转,清净佛道、荣华富贵都在一念之间。”虽然母亲自谦没有修持,但是她以“心”为“根本”,平日用心待人,其实就是最切实的修行了。
记得我小时候,常看到母亲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大壶茶,而且每一餐一定会多烧两人份的饭菜,以备不时之客来到。直到年老,母亲还是很注重待客之道,尽管一大堆儿孙围在她的身边,只要有客人来到,不管对方的辈分是尊是卑,她都会嘘寒问暖,亲自招呼你坐这坐那,生怕忽略了任何一个人。而母亲与来客之间对答流利,出口成章,连我都自叹弗如。
统一企业创办人吴修齐居士特地上佛光山拜访母亲,当我介绍吴居士是“从小生意奋斗而成功发大财的大老板”时,母亲说:“前生有根机者,今世则鸿福无尽。”中国佛教会理事长赵朴初老居士前来南京探望母亲,母亲一见到他,便竖起姆指称赞:“了不起!了不起!”朴老说:“老夫人,您有福气啊!有一个既孝顺又了不起的儿子。”母亲从容地答道:“您才了不起,把中国佛教复兴起来,让大家都能修福修慧。”朴老环视房子一周,说道:“您住的地方很大,很气派。”母亲则回答:“您复建的寺院更大,更雄伟庄严。”母亲雍容得体的应对,总能让对方感受到诚挚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