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桐花季节 > 垃圾的故事

垃圾的故事

我谢谢他对作家的高看,但我也注意到他在说出“呐喊”这两个字时的脸色和手势,带有一点宗教传道士的狂热。虽然,我还是怀疑,唱高调对这些年轻人来讲,不是一件难事,但是碰上丁丁这种悲剧色彩的性格,他一旦执着于什么,进入了角色,大概轻易退不出来的。于是,我设想他的后果:或者成就事业,或者狗屁不是,或者一意孤行,或是把自己前途毁了,都是有可能的。他就这样把一个最好的当官机遇,错过了。如果,换上丁甲,丁乙,丁丙,经我们苦口婆心的开导,都不会认死理到底,就这个丁丁,像那个从北海道到东京的高田一样,一头扎进郊区的垃圾山里,不但出不来,而且找不到了。

我们当然没法按那位日本国垃圾贵族的话,租一架直升飞机,从高空发现丁丁。高田君这个建议,透出日本人的聪明,我们常说小鬼子的鬼,有时是并无贬意的,因为他们总是能够琢磨出更出色,更高明的点子。譬如茶,是从中国传去东瀛的,可经他们一喝,成了茶道;譬如半导体,是美国发明的,可日本用以制造的电器产品,却把整个世界覆盖。他说,那是最佳的找到他的办法,只要发现垃圾堆上有个戴毡帽的家伙,就降落下来,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大家轰然叫绝,这当然是非常好的想法,如果不是首都,而是别的城市,法力无边的杨菲尔玛说她有门路做到这一点,别说直升机,波音747她都经常租来作包机的。但在首善之区,她只好用她的私家车,载着我,到北京市郊区的各个垃圾处理场去,寻找那个马上要当处长,很快要当局长,不久要当部长的丁丁。

我钦佩年轻人认准了一门的坚定性,女的偏要男的按部就班走她规定的当官之路,男的偏要投入女的绝对反对的垃圾事业,两口子在不宣而战,看谁拗得过谁?我早说过的,如果让我投票,我是庸俗的现实主义者,有这样的好事等着丁丁,却去和垃圾打交道,那多少是荒唐的选择。

但是,那个戴毡帽头的家伙,要会算这笔账的话,也就不是死丁了。

垃圾,北京人读作“拉基(laji)”,上海话读作“拉西(laxi)”,我到过宝岛,那里却读作“勒色(lese)”。那天,我问过这个身上有股垃圾气味的年轻人:“丁丁,到底哪个读音正确?你现在是中国的垃圾专家了!”

这个家伙,他要不高兴你,且不会马上改变看法呢!“无论怎么念,它总是垃圾,还用得着咬文嚼字么?其实,你有那工夫,还不如把这两份报纸上的材料,原封不动地写到你的作品里去呢?告诉那些只看小说,不看世界的读者。”说着,就塞给我,同时递过来我的老花眼镜。“你看看,就知道城市垃圾的危机,多么严重了。”

如果他早生五十年,或者一百年,我想他很可能在武昌参加辛亥革命,打倒鞑虏,也可能到非洲大湖地区去做传教士,给黑人部落灌输现代文明。他就是这种认准了,就执迷不悟,就抛头颅洒热血,就咚咚咚把路走到底的人,我不大觉得杨菲尔玛有多少办法使他回心转意。

他把报纸摊开,“请——”我拿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

第一张是美国的《华盛顿邮报》,当然译成中文的,上面写道:

晨曦微露,天空一片深蓝,东方地平线上金光灿烂,这是美国的又一天,对美国垃圾行业来说,意味着又一堆五十五万吨重的垃圾出现在地平线上。

美国家庭每年倒掉的垃圾,总共有两亿吨。美国人生产的垃圾,按人头算几乎是德国和日本的两倍。其成分:快餐包装物占总数的0.5%,一次性尿布为1%,大头是纸张,约占35%,庭院废弃物占20%,废金属占8%,玻璃和木料,各占7%,其余为5%。

美国全年为处理垃圾,要花掉近三百亿美元,能回收的钱,极其有限。仅以蒙哥马利县为例,每年处理后的垃圾,卖出去可值一百万美元,但投入处理的费用为一千万美元。

第二张是我国的《北京青年报》:

我国每年产生的生活垃圾已达到一点四六亿吨,而且以每年9%的速度增加。由于资金、技术、管理等各方面的原因,我国城市垃圾无害化的处理率仅为2.3%,剩下的97%的城市生活垃圾只得运往城郊长年露天堆放。到今天,全国历年垃圾的堆存量,已高达六十多亿吨,致使二百多座城市陷入垃圾的包围之中。

填埋是目前我国各大中城市垃圾处理的主要方式。一吨垃圾从收集、运输到填埋,全部处理费用达到九十五元,相当于一袋面粉的价格。

看到这里,我问他:“怎么样呢?”

“你把它写进你的小说里去,唤醒世人啊!”

“丁丁,你也曾经是文学爱好者,该知道小说和宣传品的差别。”

“我就想要你把垃圾写进到小说里去。”他见我反应不热烈,便问,“垃圾进不了小说?”

“至少我不曾见过。”

他笑了:“现在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往小说里塞啊?”

“那和垃圾是两回事

。”

他反唇相讥:“得啦,老先生,你的同行们写的那些破玩意,比垃圾还垃圾呢!恕我不客气地说,有些作品,甚至连垃圾也比不上,只不过是臭气冲天的一通狗屁罢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丁丁!”

“我说错了嘛,屁有什么用?垃圾至少还有回收价值。”他说,“一公斤的垃圾,相当于零点二公斤煤所产生的热量,你知道嘛!你收集一百公斤废塑料,就能回收九十公斤汽油!”

“又来了,又来了,求求你,咱们不谈垃圾,行不行,换个话题?”那烂西瓜和馊西红柿的气味,已经让我头疼的了。

这个认死理的家伙瞪着我,“你可是支持过我,要我去写垃圾的通俗小册子的哦!”

天哪,看来,我信口一说的话,竟使他走火入魔,成了一个垃圾虫了。

杨菲尔玛很客气,很礼貌地邀请我,去寻找这个失踪的丁丁。正因为她那难得的笑容,一点哀的美敦的危机情绪,也没有看出来。倘不是我迟钝,便是她太令人莫测高深了。她让我说服丁丁去当这个处级单位的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向我解释,“那是一环套一环的运作过程,路都给丁丁铺垫好了,他不上套是没有道理的。”

我赞叹她做妻子的努力:“你也不容易,为他!”

“有什么办法,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吧!”

我不大喜欢听她这种把感情不当一回事的语言,便扯到别处去:“如今办事之难,可想而知。”

“倒也不见得,看什么人办!”她说得很轻松,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她打不开的门。不过,她又说:“如果我感到值得,如果他觉得领情,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女人,你不佩服也不行,她让我对丁丁说,三年内达不到预定目标,她可以补偿他的全部损失,而且他能按她的要求,用这种正常的手段,赢得一切的话,她也会让他得到需要的一切。虽然,她承认,在商品社会里,用不那么光彩,不那么干净的办法,并不稀奇,但这一次,她要做到毫无挑剔之处,把丁丁最后送到那样关键部门站稳脚跟。因此,除了好名声,好出身外,从正经八百的途径上来这一点很重要。所以,她认为,这个丁丁不跟她配合,躲着她似的找不着,更不可理解。

“也许他不想当官。”

“不是他想不想当,说白了吧,朝中有人,那是大不一样的呀!我需要他当,我们需要他当。”

我既不是捧她,也不是损她,“要说在政界混,你更适合,这是实话。”

她笑了,我可不行,我已经名声不佳了。因为我手头经营投资的项目太多,无一不是是非之地。冲我平均每年要打几十起官司,这形象也好不了。我只能栽培别人替我当官,为我说话。所以,休看我经常上法庭,十起官司,至少有八起稳操胜券。

我听说过,即使那败的两起,她也能使赢家最终比输掉还要惨,因为,她有人,有钱,有的是办法,让人家付出更高的代价。

她否认:“没有那事,适当的营业亏损是企业的正常行为,我不要求全赢。”

我说:“我是从一个被撤职的涉外饭店经理那里听来的。他对你的结论是什么,千万别惹那个女人!”

杨菲尔玛摇头,“所有失败者,都拼命原谅自己,而怪罪别人。他没有告诉你,他跪下来求我高抬贵手吧,这样人也算是男人?”

“你可没有手下留情。”

“不,对鼻涕虫原谅,其实是助长他的软弱,越这样,越狠狠治他。”她的结论是“这年头,好男人太少”。然后话题又转到丁丁身上:“这,你就明白我能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了,他是个很特别的汉子。”

我想这是真话,丁丁和他同龄人不大相同的地方,便是他的这个特别。譬如,他到澳大利亚去,心血来潮,给毛利族的一位头领,开了半年车,而且是无偿服务。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谁到澳大利亚,不是为了挣钱或者图张绿卡呢?他最反对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也可以去为什么的。逼急了,他才说,不过想学学毛利人语言。杨菲尔玛是生意人,脑筋一动,说好,我们以后可以发展这种旅游业。他说,你别指望我,我不会干的。她问他,那你为什么学?这岂不是白学了么?

我也想知道答案,望着他。

结果他说:“我不过是测验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

他就是这么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领受痛苦,尝试快乐的人物,不怎么好改变的。所以,她只好找到我,要我陪着她去找他,她说,老爷子,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僵。更不希望出现他跳,他反抗,他掉头不顾的局面,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不至于吧!”那时,我不知道她在北京四周已经找了一圈。

“他是个想干什么,绝对要干成什么的人,毛利语都学会了,全世界一共有多少用这种语言的人啊!他一旦认为必要,就会咚咚咚走下去,不回头。”

“看来,你识货,他的优点和缺点全表现在这上面。”

“所以,他的坚持性,加上我的灵活性,在这个世界上,便是无敌搭档。”

我承认,确实是最佳配合。

“可惜,他不明白我需要他。所以,求你向他剀切地谈一谈,晓以利害,但愿他能听得进去。”

谁让我支持那家伙呢,既然惹下了祸,只好陪着小姐往郊区奔波。秋天,本是北京最好的旅游季节,但我们不是去香山看红叶,而是跑垃圾山,实在不是好差使。

车开出城外,便放开速度,看了一眼指针,很快一百迈,只听车轮擦地的刷刷声,车体平稳地向西山疾驰而去。我不由得赞美她的开车技术,和她这辆漂亮的车。

她笑着伸出四个手指,向我示意。

“够意思,四十万。”我记得丁丁想买过夏利的,才八九万,后来因为单双日行驶,又转手了,相比之下,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我这个无车阶级,就更没法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稿费,甚至买不来一只汽车轮胎啊!

“不,”她告诉我,“这是我换过的第四辆车。”

她说:对她们这些拥有乡村俱乐部会员证的经理层面的人来说,财富的象征,不在你拥有车,而是你能不能换新车。你老是开那辆车,和老是穿那件时装一样,是很跌身份,很栽面子的。“车子是一种身份的标志,经常换车,是一种财富的衡量尺度。不过话说回来,有的人一下子坐上奔驰600,那只能说明是个暴发户。”

“你这样一次次换车,该花多少钱啊?”我不由得羡慕。

“这笔账,你就算不过来了。实际上,这辆车的百分之六十的车价,是我上一辆车脱手的钱。我只不过花了百分之四十,就坐上一辆更豪华的车了,很划算的呀!”

我琢磨好一会,也不知道,是她不会算账,还是我不会?也许,富人和穷人的价值观是不相同的。算了,轿车与我的距离如此遥远,管她觉得便宜也好,吃亏也好,不与她理论了。这就如同一位下岗女工,生活无着,衣食犯愁,还去关心鱼翅的烧法,鲍鱼是否新鲜,是不是有点魔症?

车行驶了一段路程以后,那股丁丁曾经带到我家去的烂西瓜,馊西红柿的气味,从车窗外吹过来,便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

然后,就是想不到的一片像丘陵似的垃圾山,展现在眼前。说实在的,谁要第一眼见到这种场面,不惊呆了才怪。使人骇怕的不是城市排泄物的数量,而是它像一个怪物似的在无限膨胀着的恐怖前景。

如果不是杨菲尔玛眼疾手快,赶紧刹车的话,不撞着那些在垃圾山上觅食的猪狗鸡羊,也会碰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孩子。那些用牛毛毡,用塑料布,用水泥袋纸搭在垃圾山四周的棚户,几乎是一个集镇。顷刻间,垃圾堆弯腰捡东西的人直起身来,都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这辆闪着红宝石光亮的车,和车里坐着的这位小姐。而我则更惊讶地注视着眼前这片密密麻麻,依赖垃圾为生的人群。

我看杨菲尔玛的那身穿戴,和那双高跟鞋,便说:“小姐,你就在车里坐着吧,我下去打听。”

“不——”她先下了车,无所谓地踩着遍地垃圾,向山上的人群走过去,那是一条在垃圾上压出来的坑坑洼洼的斜坡路。老实说,任何一位女士,有勇气不噤鼻子爬上好几十米高的山顶,我得朝她举大拇指。她连眉头也不皱,一副不在话下的模样走上去,让我佩服。我说,“杨菲尔玛,我一点也不是表扬你,原来丁丁向我介绍,你是一点一滴打下的天下,我还不大相信,看来你真是个敢打敢拼的实干家呢?”

她急于找到丁丁,对我的恭维没有反应,而是向人打听,“我们要找一个戴着毡帽头的年轻人,谁知道?”高田出的这个从帽子找人的点子,还挺灵光。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看来丁丁在这里,大名鼎鼎。不光是他的毡帽,而是觉得他不可理解,一个开着车来捡垃圾的人,是不是神经肯定有毛病。然而问到他此刻在哪儿,谁也不可能给个准确的答案。有的说他来过,有的说他走了,有的甚至悄悄说,没准他出事了吧?他也不穷!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捡什么垃圾呀!

我听丁丁说过,每个垃圾山,都是几个垃圾部落抢来夺去的地盘,会为几块钱的可回收垃圾,打得头破血流。我对杨菲尔玛耳语,是不是有可能被这些人误会了,以为他对大家的生计构成什么威胁,而对他怎么样了?

“不可能——”她断然反对,“丁丁是谁?他连加里曼丹丛林都去旅游过,还碰上过游击队呢!”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朝着人群摇晃,马上有许多人扑过来。我埋怨她,“你这是干什么?你也不怕他们把你吃了?”

“我来过的。”

“你?”怪不得她也不打听路,一上车就开到这里。

她对围住的大人小孩说:“看这回谁能把他找来,钱就是他的,我们在下面公路上等着。”看起来,还是钱管用,果然好多人放下手里的扒子,夹子,篓子,口袋,飞也似的向四处跑去。

“走吧,老爷子,咱们回车上去吧,他会出现的。”

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怎么肯定丁丁在这里?”

“他已经把北京市各个垃圾场都走了一圈,要在这里重点研究了。这一个礼拜,害得我跟着他的脚印走,说真的,我也烦了,我的耐性也快到头了,他要么跟我回去,要么,他就留在这里,从此分手。”

话说到接近最后通牒的程度,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与一位太精明的女人说话,是很劳神的。

她告诉我:“其实,丁丁只不过算是一个穷光蛋。”

这种说法,不免太夸张了些。“也许在你那个乡村俱乐部里,有个几万块钱,大概是不算钱的。”

她又对我说:“丁丁先在日本,打工读书,后来又跑到美国,读书打工,学位是拿到了,但并不等于拥有什么真正的学问。”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博士找不到工作,教授还卖包子,他们倒有学问,但不管用。相反,那些当官的,发财的,并没有多大学问,可大家买他们的账。”

接着,她提出来一个新的问题考我:“你是作家,你经常描写人物,你帮我评价一下,你的朋友丁丁,称得上是个小白脸吗?”

我看了她一眼,摸不清楚她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想说明什么?

这时,丁丁的吉普车从山顶摇摇晃晃地出现了,车上车下,车前车后,是一大帮想得到五百元赏金的人群,浩浩荡荡冲下来,这西部片式的镜头,逗得车里的这位小姐忍不住笑。她说:“看见没有,只有他干得出来!”

于是,我也省得回答她的三个问题,事情发展到快要决裂的地步,外人是不好乱插嘴的了。后来,丁丁告诉我,类似的斯芬克斯式的问题:你一文不名,你学问一般,你人不出众,回城的路上也正正经经地对他宣布过的。杨菲尔玛的思路,已经像大人物那样充满绝对的自信,金口玉言,说什么,是什么,别人只有毋庸置疑的份了。而且,她在给你提出问题的同时,事实上的标准答案,也给你准备好了。

看样子,丁丁只好这样回答:我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是你可以选择的许多合作对象中的一个,但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这也等于说,我丁丁应该感到荣幸,因此,我只有来不及接受的义务,哪有敢于拒绝你杨菲尔玛的权利。

于是,就在离开三家店不远,快到石景山的那个叫作衙门口的地方,在她那辆漂亮的车,和丁丁那辆老爷吉普之间,当着我面问他:“或是你回到你的垃圾堆去?或是你跟我进城马上到徐总那儿去报到?”我以为那个死丁会撅屁股,调转头,脚跟着地,咚咚咚地拂袖而回的,没想到,他的那句口头禅又来了,“至于那么严重么?”

幸亏杨菲尔玛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否则,她该不知怎么折腾呢。一直到丁丁这群人马,伴着一路飞扬的垃圾和尘土,从山顶刹不住闸地到了车前,她才慢慢地开了车门走出来。

丁丁在车上站起来,戴着那顶毡帽,说笑不笑,说不笑也笑,他不傻,知道有台好戏等着他唱;而拼命要找到他的杨菲尔玛,倒沉住气了,朝他看着,说恼不恼,说不恼又恼,但她绝不会发作,哪怕马上送你上断头台,也是那副标准面孔。这时候,围过来的群众,都朝她伸出手来,声称是自己找到的,要得到那笔赏金。而丁丁说,别听他们胡扯,根本是我看见你的车,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开着吉普过来的。他再三强调,这京西三家店方位的垃圾山,方圆好几公里,是北京市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垃圾堆放场。从山那边翻过来,是有段路程的。

她不理他,走向大家:“我向来说话算话——”于是,只见她手一扬,那些钞票就飞上了天空,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接着,垃圾山下,便是争来抢去的场面。说实在的,疯狂捡钱的人,打成了一团,顶多令人觉得可悲,而撒钱的人,那种钱多得烧包的狂妄,就叫人感到厌恶了。但过后丁丁说我还不够了解杨菲尔玛,“她每一分钱都花在有用的地方,这是她的手法。下次她来这里,如果她高兴,要是想让我吃顿苦头,只消一个眼色,这些人就会蜂拥而上,为她卖命而把我砸扁的。”

就在这些抢钱的群众,把我们两个人在吉普车旁边推来搡去的时候,小姐自己坐进车里,连招呼也不打,一溜烟地开走了。

“咦,这个人,怎么回事?”我怔住了。

丁丁也摘下那毡帽头,摸着脑袋,看着那辆红宝石似闪亮的汽车,疾驰而去。

好一个杨菲尔玛,我不得不承认是个能做大事的女人!如果说她图谋的周到,还不算什么了不起。那么,她下得去手,做得出来,就让人吃惊。而且,她为达到一个目的,不择手段的这份狠绝,就有点叫人心寒了。天啊,敢情她拉我来,是把我当做钓饵,硬逼着丁丁必须送我回去,因为,即使丁丁一百个不乐意,也不能把我撇在离市区三四十公里的垃圾场不管呀!

“走吧!”他扶我上了他的车。

“其实,她这样做,并不是坏意。”我还是希望这两口子把目前的关系维系下去,“也许上了年纪的人,就比较珍惜哪怕是将就的稳定了,即或是勉强的安宁,也要比闹得天翻地覆,彼此伤害以后痛苦的分手好。”

丁丁笑了笑,“不至于那么严重的。”然后,他开着这辆像喝多了老酒的吉普车,有意地绕这个垃圾山一周,让我欣赏一下本世纪最后二十年间,人类不自觉地用排泄物筑起的垃圾长城。而且,我还有幸在垃圾山下,碰上几位来自城内的类似丁丁这样全身心投入环境保护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还是从国外归来的留学生,真令人肃然起敬。也许丁丁给高田有司当过几天助手,对东京市垃圾的处理有些感性认识,看得出他和这些人显然很愉快地合作着。

然后,我们就挥别环保一族,打道回府,一路上,听他向我介绍关于垃圾的危害性,那些三条腿的蛤蟆,两个脑袋的蛇,都是大自然被污染的结果呀,接着批判我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然后回到他那永恒的主题上,你是作家,你要呐喊。

他像传教士那样开导我,首先,必须教育居民懂得,垃圾必须分类;其次,让居民懂得,扔垃圾必须缴纳一定费用;再其次,要在居民小区里消化掉垃圾,尽量不制造污染。一个有着二十万人口的住宅区,每天要产生二百四十吨垃圾,通过焚烧,可以获得二千八百八十吨50℃以上的热水,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嘛!

“哦,天,你能不能暂时不谈垃圾?”

他挺顽固,“正是要在垃圾堆上谈垃圾,你才会有深刻的印象!”

我不禁哀叹,也许是我真的落伍了,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样不可理喻的偏执呢?那个杨菲尔玛,偏要造就一个政客,一步一步进入重要岗位,成为他们那个乡村俱乐部里中产阶级的代理人,不达目的,誓不休止。这个丁丁,忧天下之所忧,当然不是坏事,但也用不着放着好好的差使不干,弄得本不是老婆的情人都跟他张目翻脸,破釜沉舟。我奇怪,生活必须这样剑拔弩张吗?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想一个即使不能两全其美,但也不必非此即彼,趋于极端,谁也不能让一步的局面嘛?

这时候,石景山就在前面不远处,炼钢厂的烟雾和那股铁

腥气扑面而来,我们看到了前面路上一辆红艳艳的车,在夕阳的余晖里,耀眼的亮。

“杨菲尔玛?”

“是她!”丁丁说。

她的车,要开起来,这辆吉普是休想赶上的,显然不是我们这台老爷车出现奇迹,而是她有意开慢了在等我们。这时,我马上想,也许杨菲尔玛终究是女性,心软,让步了,这意味着转机。要不然,她就是一位老到的钓手,一会儿把上钩的鱼拉紧,一会儿又松了线溜鱼,还不知她怎么算计丁丁呢?当我们快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倒先把车停在了路边。见她下了车,走到车前,把车盖打开。我们开到她的车旁,果然,开锅了。

我糊涂了,这副标准面孔是猜不透的。如果说是她的有意安排,那也过于天衣无缝,让人不信;如果说是巧合,也那巧得太厉害,不可能在她偏偏想它出毛病的时候,果真抛锚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次契机。于是,我出来打圆场,因为我从心底里,这两口子有点天作之合的意味,并不愿意他们拆散分开。“修车,自然是你丁丁义不容辞的事情了。”

丁丁也在后退,这使我很高兴,他不是百分之百的死性。他说:在澳大利亚,给毛利土著头领无偿开车的时候,也是先从帮他修车开始结识的。他在日本,给高田有司帮忙,也是从垃圾堆里,找了辆破车拆拆换换干起来的。

“别说废话了,小心修吧!”

“对于免费服务,老姐就不要太挑剔了。”

“我可以付钱的,如果你要——”

我不想介入两口子私底下的交谈,便走到路的另一边溜达。因为吉普车颠得我浑身骨头生疼,正想活动活动。不过,站在远处看他俩,忍不住感慨,同是两辆车,同是两个人,无论在精神上,在气势上,甚至在色彩上,在气味上,是多么不同的两个天地呀!我听不出她说些什么,虽然仍是那张标准面孔,但她的每句话,他不得不听。反过来,他偶尔抬起来说两句,她就可以心不在焉地朝别处观望。那个弯腰修车的死丁,有几个动作,譬如莫名其妙地摔扳手,譬如抽两口莫合烟又呸地吐掉,我估计他未必很痛快。不过,他能忍住,我觉得这两口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时,我走到附近的一个招手停车的公共汽车站,我发现那是一个古怪的站名:衙门口。

“你们两个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我打断他们的谈话,招呼着,也是怕丁丁上来那股别扭劲,又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回去慢慢解决吧!我始终相信,要是没有深仇大恨的话,大家谦让一些,没有谈不拢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一看这个站名牌,都不由得苦笑起来,因为一对夫妻,要到衙门口谈问题,那肯定不会是好事了。于是,杨菲尔玛请我上她的车,然后对丁丁说:“你可以掉头回到你的垃圾堆去,要不,你就跟我进城,何去何从,悉听君便了。”

一路上,我总琢磨衙门口这站名,对这两位不是什么好兆头,可回头看,那辆老爷吉普,一直尾随着向城里开来,我觉得我也许是多虑了。

车子一直开到他们居住的花园别墅的门廊下,她下了车,第一件事,便是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下来,交给开门出来的阿姨,让她扔进垃圾桶里去。然后,回过头来,对跳下吉普的丁丁说,那声音是亲切的:“拜托了,你那身行头,最好也脱下来扔掉算了。”

丁丁也很幽默,“也许,在你看来,我也应该扔进垃圾桶。”

她笑着说:“至少,暂时不会,你放心。”

丁丁回答得也很爽利,“那就谢啦!老姐!”

“也是暂时的嘛?”

“不,我是永久的!”

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的呢?爱,即使一点点,也不容易。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日本人的厉害了。

高田先生精明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出来,杨菲尔玛是这个时代春风得意的宠儿,而丁丁,则是下一个时代才有可能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所以,选择了她,而不是他的老朋友,这一点,希望我能谅解。这不是他的原话,是通过翻译,嘀里嘟噜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了他这番意思的。我并没有对他的现实主义产生什么反感,这是很自然的,他要想在中国也捞到他在日本得到的便宜,毫无疑义,他不能指望得到丁丁的任何帮助,只能依靠这位有极强活动能力的杨菲尔玛。

然而,他的话使我悟到时代与人的关系,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代吃香,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代倒霉,是有一定的对应规律。不过,老伴泼我的冷水:“得了吧,像丁丁这样认死理,不开窍,给个棒槌就认真的主,不论哪个时代,都注定要碰壁的。”

我不那么悲观,脚踏实地的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不一定要等到下一个时代,就会成为社会的主流力量。“他怎么不灵活,怎么不圆通,”我为丁丁辩解:“他能跟杨菲尔玛进城来,就表明他懂得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的道理。按照我理解的他,那个一条道走到黑,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家伙,本来会掉头不顾,回到那座垃圾山,做他想做的事。可他没有,开着老爷车一直在后面跟着。”

“那——”老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对那个抽莫合烟的小子,不感兴趣!”

“我在琢磨,跟回来的丁丁,还是早先那个丁丁嘛?”

“哦,天啊!”我为我那忘年交的朋友感到尴尬,“死丁到底,你看不上,不做死丁,你还是看不上,真是难做人啊!”

“不是这个意思,算了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楚。你还是看看小姐打发人送来的请柬吧!”

我不禁诧异,怎么明天九点在长城饭店,就开《东京垃圾の研究》中文版翻译出版的新闻发布会啦?

“有什么不妥当吗?”老伴看我神色有异,连忙走过来问我。

我让她仔细端详这张请柬,上面印有中英日三国文字,想必是早有准备。为什么不能事先给我打声招呼?一路上,她有空吹嘘她换了第四次的豪华轿车,顺便说一声明天开会,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托我为这部中文版写的序,我还没有动笔呢?

“你是不是觉得其中有一丝阴谋的气味?那个杨菲尔玛可是一个人精。”

“不不不,”我不否认有过那一瞬间的怀疑,但我想到昨晚分手时的场面,马上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可能,不可能……”于是,我把这条线索联结起来了,正像她说过的那样,是一个两口子的磨合过程。她为什么一定死乞白赖地要把丁丁找回来呢,我明白了,就是要让他在明天的会场上,得到一个意料不到的惊喜啊!事情从这本讲垃圾的书开始,那么最好的结束,莫过于在这本书的翻译出版上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这真是一个铁娘子,铁女人,或者是铁小姐,她说到的,就一定要做到,你不是要做这个梦嘛?我就让你实现这个梦。于是,磨合好了的这两口子,联袂向观众招手,我似乎看到了一出喜剧落幕时皆大欢喜的场面。

第二天,当我走进会场的时候,绝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长幼咸集,群贤毕至的盛会。这是用不着替她犯愁的事,她认识半个北京城里的头面人物,另半个北京城里的头面人物,她虽然不认识,但认识她。因此,我一看签名簿,便晓得该来的几乎都来捧场了。

我先看到那个北海道钊路市一间小酒馆老板娘的情人,准确地说,是他先看到了我,便拉了一个日本留学生过来同我攀谈。很显然,在这么多出版界、新闻界、文化界,以及政要、首长、官员,和环保方面的人士中间,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感到惶恐和孤独。他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像溺水人捞着一根稻草似的握住我手不放,使我想起少年时代逃难的经验。我不晓得为什么当时的上海人,称呼日本侵略军为“萝卜头”,是不是因为外强中干的缘故?说他们一旦落单的时候,是很胆怯的,很没有武士道精神的,但只要有三个以上的皇军结群,便一定兽性发作,奸淫烧杀,三光政策,来了精神。你就看那些国会议员便知道了,只要三两个人一起哄,肯定就会有人跳出来大放厥词,否认南京大屠杀,否认慰安妇,否认侵略战争,跑去靖国神社朝拜东条英机和山本五十六。

这位义务当翻译的日本留学生,日文当然不会错,但中文实在“鸦鸦乌”,好容易才弄懂他已经把这本书,包括发行港、澳、台、东南亚的简繁字体的中文版权,交给杨菲尔玛,而且,还答应为她将要开办的生态旅游,绿色旅游,中日青年环保度假营的活动,在路线设计,在科学论证方面,提供咨询。他特地申明,这都是无偿服务。我想,她为你举办了你一生也不曾有过的出足风头的活动,她为你搞到那么多比你在日本要好听得多的头衔,那她不从你身上收回全部投资,也就不是令好多同行敬畏的杨菲尔玛了。

他请我谅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她是这个时代的宠儿,而丁丁君,对不起,也许下一个世纪——

“那么这位生不逢时的年轻人呢?”

“他来了,刚才还在这里,我们争论垃圾的集中处理问题。咦,不是在那边吗?”朝他手指的方向,在大厅的另侧,我发现丁丁站在那里。他也看到了我,便伸出了手向我示意。大厅里熙熙攘攘,尽是些或衣冠楚楚,或珠光宝气的与会者,我想,很可能杨菲尔玛把她乡村俱乐部里的豪富,都拉来助兴了吧?因为这些非文化界的来宾,每张面孔我都很陌生,但他们好像和丁丁有一面之缘,很可能因为他是他们寄予期望的明日之星吧?由于要不断地打招呼,他想往我这边靠拢,竟一时挤不过来。看他的表情,大概杨菲尔玛尚未把谜底向他揭晓,仍旧蒙在鼓里,所以,本不应是局外人的他,却无所事事,就有点不自在了。“浑小子,这是给你开的会呀!高田风光,你更有面子啊!一会儿,等着瞧热闹吧!”我真羡慕他有这样一个贤内助,虽然是加引号的妻子,在法律上只能算是事实婚姻,但她能安排得如此妥帖,老弟你不费举手之劳,便坐享其成,这种幸福,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得到的。

我为他高兴。

这时,小乐队奏起欢迎曲,主宾们从休息室里相继走出来,鸡尾酒会本来是比较随便的不那么官方色彩的应酬,但中国人仍旧习惯把那些生活筛子筛不下去的有体积、有分量的大个儿人物,尊让到显著位置,他们端着酒杯,也好像早演习过似的站到了应该站的地方。哈!我从这排有头有脸的人物中,发现了我的老朋友徐总,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我。当我听到杨菲尔玛介绍几个主办单位的名称,其中也有徐总那个大公司时,我反而觉得他要是不来凑这个热闹,不出席这次酒会,不和杨菲尔玛站得这样靠近,倒有点不正常了。

我注意到那条很具有青春气息的领带,显得格外潇洒。

下面,自然是那位日本垃圾才子的镜头了。日本人穿西服,优点是几乎挑不出毛病,但也很难看出着装的个性特点,高田君则尤其中规中矩,应该把丁丁送我的那套和服借他穿才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由翻译这本书的丁丁,来传达他的感激之情,而由那个日本留学生,结结巴巴地转述他的写书过程?高田本想得到他在日本一炮打响的结果,就非常满足的了。没有料到这个杨菲尔玛,在这么大的会议厅里,开这么隆重盛大的特别高规格的招待会,连给他当翻译的日本留学生的舌头都打结了,生怕出岔子。而高田也有些失态,其实他没有喝酒,却像是醉了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因为即使他在东京红了以后,成了人物,顶多也就与什么排泄物课的课长打打交道而已,杨菲尔玛为他搬来了这么多官方,半官方的人士,那些显赫的头衔令他感到眩晕。

也许这是一种外交礼仪,才找他本国人作翻译的吧?我只能这样理解。

本来,高田在清醒的时候,很精明,在喝多了的时候,很本色,现在,他这种不醉之醉,倒弄得不尴不尬,里外不是他了。我看杨菲尔玛也不耐烦听这套味同嚼蜡的作者致词了。便对身边的徐总耳语,随即见他移步后退,向他们主宾的休息室走回去。我可以肯定,他一定为那位小姐办什么事,她有这种本事,用她的眼神,用她的脸色,甚至用嘴角的表情,完全用不着语言,去让别人做什么。她确实是高田所赞誉的那种时代的骄子,她不但主持着会议,还关照着会场的每个角落的每个人,熟悉的,不熟悉的,来往的,不来往的,都用她那带气功,带磁场的眼睛,一一地招呼着。

这时,有人在我身后,轻轻拍了一下。我回头,不是别人,正是徐总。为了不干扰别人听高田讲城市垃圾的分类,我们退到大厅后边。他直截了当地替杨菲尔玛向我道歉:“就如长城的城砖上,有许多人愿意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样,一件稍为像点样子的事情,必然有些人,想把自己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的荣耀,联系在一起。”

“你这话太没头没脑。”

“我只是原样传达杨小姐的话。”

“你们刚才在谈论我?”

“是的。她很抱歉,因为一位环保界的前辈,认为这本书的中文版,要作序的话,非他莫属。对这样自告奋勇的人,简直是没有什么办法挡驾的?所以——”

我正求之不得,“那太好了,本来,让我写,就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你真的不介意?我跟杨小姐说过,我了解你,大人大量,才不会放在心上。”

“那你倒用不着恭维我。其实,她那次带高田来找我,我说过的,最合适为高田这本书写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丁丁。”

也许因为大家正在鼓掌,而结束演讲的高田,又一个劲地致谢。地道的日本式九十度还要多些的鞠躬,不可能像鸡啄米那么痛快,每一次能拖到一分钟之久,我估计徐总没有听见,其实他受人之托,是在琢磨措辞,该怎样对我讲。甚至当主持的杨菲尔玛宣布请译者讲话的时候,我发现走到麦克风前的,不是丁丁,而是一位我不认识的人士,我还在继续为情况的突变作合理的解释,也许考虑到翻译的质量,才找到更高明的外文所的专家吧?可徐总在我耳边那句显然是字斟句酌的话,我这才听出不协调音来。

“老先生,最好劝劝你的那位忘年交,不要沉湎在空想的社会主义,或者乌托邦里啦!”

“怎么回事?徐总!”

“他应该到我公司去报到,而不是热衷于搞什么小区垃圾的综合利用。你再好的想法,你不切合实际,你就永远是不能实现的梦。不错,国家现在为每吨垃圾付出95元人民币,拉到郊区堆放在那里,但不可能把这钱交给你,在小区建燃烧垃圾的锅炉,那就会使一大批人失业,也使那些掏垃圾的老乡丢掉饭碗。然后,就算你建成焚烧炉,你向居民收他们的每吨10元或20元的倒垃圾费,再要收他们用的热水费,看他们打不打破你的脑袋。再说,你控制住回收的纸张,玻璃,废金属,那些收破烂的人,指什么吃?我弄不懂这个丁丁是怎么啦?一门心思在垃圾上?”

我明白了,他从衙门口开着他的吉普车跟进城来,原来只是为了他的垃圾集中小区处理计划,也就是成立“吃垃圾”的新兴企业。“那他肯定是动员杨菲尔玛投资了?”

“那还用说,这位小姐说,几乎磨了一晚上嘴皮子。”

“怪不得丁丁夸杨菲尔玛做期货交易,特别富于远见,敢情要她解囊相助。”看来他还是一个不变的丁丁,是我老伴印象里那个不折不挠,走起路来咚咚咚响的丁丁了,“不消说,小姐拒绝了?”

徐总笑了:“正因为她知道远景投资的风险性太大,没有绝对把握,她不会把钱往水里扔的。”

“那怎么办呢?”我想知道结果,虽然这个会开了,恐怕还只是个序幕吧?

“四个字,回头是岸。”

“否则呢?”

他没有回答,但招待会结束以后,在长城饭店门口的东三环大路上,那个以垃圾为目的,想营造一个干净世界的丁丁,和那个以垃圾为手段的日本朋友握别,和那个等待他去报到上任的徐总握别,和那个加引号的,不漂亮但绝对是神采飞扬的妻子握别,自然也是与为他铺排的那条通往殿堂的路握别……然后,走到我跟前,说:“我就不必和你握手了。”

“为什么?”

“我想很可能一两天里,要把一些没处放的东西,先存在你那儿,还会见面的呀!”接着,他跳上了那辆老爷吉普,朝北驶去。不用说,这是去三家店方向最佳路线。大家都站在路边不出声地望着,一直到他消失在无数的车流里,人们仍旧在沉默着。

我就更不想再责备这个死丁了,同时,我也不想埋怨在场的其他人,每个人都有其这样做的道理,都有其可以理解的缘由,都有其不能以简单的得失成败来衡量的标准,也许,这正是生活的复杂之处。于是,我想起我朋友的朋友,那铁路员工夫妇的女儿杨菲尔玛说过的话,人和人之间,是需要有一个磨合过程的。对汽车来讲,行驶若干公里以后,车后边的那块挂着的磨合牌子,便可以摘掉了,但对人来讲,这种磨合过程,说不定有时是需要付出一生一世的事情。

那有什么法子呢?人总得活下去,总得沿他自己的路走下去。

(本章完)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