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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异

而最让马老师伤脑筋的,却正是这笑。她不喜欢这样大笑,也不习惯这样大笑。也许她严肃惯了,也许她压根儿不会笑,或者不懂得笑,我记不得我曾经见过她莞尔一笑,甚至连和颜悦色也很少在她脸上出现。

可能以后运动多了,几乎一个接着一个,她这副面孔很适宜,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报到那阵,这位马老师还没招来,我和这位司令,或者大校,或者老齐,或者齐老哥——他允许我们随便叫他,只是不要叫什么局长——着实快活了一阵。那时大军南下,要造枪造炮,工业局担子够重的。他干起工作来,一阵风,一把火,一串霹雳,不知道休息,不知道饥渴,不知道日夜和钟点,一直到紧急任务完成,这才人仰马翻,大吃大喝大睡。干得痛快,累得痛快,然后,歇得也痛快。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作坊式的生产方式,打游击式的领导作风,固然不可取,但那种洋溢于人们之间的平等、融洽、亲昵、炽热的情绪,决非今天这种公事公办,冷冰冰的人际关系所能比拟的。同样,他会用绝对是铁匠的语言,痛骂未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务指标而垂头丧气的部下,“我操——”“我日——”这类脏字眼,听得我这个小秘书头皮发炸。

我受不了,因为他急了也骂我。

他见我抗议,便蹦得更高,幸亏他不带手枪,要带着,真敢掏出来对准我:“你打过仗吗?你上过火线吗?操他妈的,弹药要晚了一分钟两分钟送上来,你知道多少人会送命吗?”

不过,他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夜,从帐子里探出头来,问我:“睡着了吗?”

我拒绝回答他。

“还生我的气?真他妈的,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

我继续不理会他。

“我知道你没睡着,小子。算了。我当过铁匠,没办法,火气大,睡吧睡吧!”

只要我一搭讪,放心,他准会从床上跳下来,打床底掏出酒瓶和我对饮。我喝酒,就是他培养出来的。后来,他娶了马老师,喝不那么痛快了,就跑我这儿来痛饮黄龙。马老师并不绝对禁止他饮酒,只是限制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半盅或者一盅。如同马老师并不反对他笑的道理一样,笑一笑未尝不可,作为领导干部,就得注意身份举止,要笑得适度,笑出水平,笑出风度,真难死我这位上级了。

我也不得不承认,马老师够伟大的。

我不停地给他上满酒,同情地:“喝吧!喝吧!”

“你不要可怜我,混蛋小子!”

“我替你悲哀,老领导——”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妈的。”

每当这个时刻,他就怀念他第一个妻子,那个比他大八岁,在冀中五一大扫荡中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的村党支部的女支书。

其实,齐克进城以后,要不是心里始终装着对死去的妻子那种真诚的深沉的感怀之情,那班招来的女孩子,他是最有权优先选择的。

他的第一个

妻子,几乎什么都依顺他,拿齐克的话说:盼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是她送他去打铁的,是她送他去当八路的。“这才是男人应该干的营生,我姐老说(他管她叫姐),我就怕软鸡巴捏的,连屁都放不响的主!”

我笑了。

“笑什么,那才叫疼你的女人,你懂个屁!那时候小,还喝不来酒,她用嘴噙着喂我。喝吧,弟,男人不喝酒,就像阉过的公鸡,废物一个。”

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叫地瓜,当然是奶名。

地瓜简直像他弟弟一样,也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每年挂锄以后,总带些庄稼地里的新鲜物儿来城里看望他。大概父子俩很少一块生活,彼此生疏,话不多。自从马老师填补了地瓜母亲的空缺后,就来得更少了。

不过,我始终记得父子俩默默对坐的情景,都是好半天才蹦出一句,看得出,他们俩都掂着一个人,那便是牺牲的女支书。所以,总会有几句话:

“到妈坟上去了吗?”

“去了!”

“接骨木长粗了么?”

“长粗了!”

“还有乡亲们去烧纸么?”

“还有——”

“回去对你妈说,我挺好!”

“……”

“回去对你妈说,我没辜负她!”

“……”

这时,我总以为救了全村的女支书没有死,因此,齐克心里才牵系那片与他血肉相连的土地。所以,我相信,我这位上级一切一切的奋斗,拼命,乃至于像一个真正男人那样高兴,生气,狂笑,大怒,跳起脚来骂祖宗,没明没夜地造枪造炮支援前方,倒应该承认那女支书在他心里活着,他才成为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

就是来我这儿喝酒的那回,我问他。

“地瓜哥好吗?”

他愣了一下。

“他没有来看你?”

他又愣了一下。

我后悔我多嘴了。那天是我头一回看他喝醉了。一个从来不醉的人醉了,必是大醉,他不发酒疯,一声不吭,只是那双有力的手,硬把酒瓶捏碎,扎得满手是血。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来我这儿喝酒了。

马老师让他戒了酒。

马老师让他戒了笑。

马老师让他坐在主席台上,更像领导干部。女服务员送上毛巾,他擦得很仔细,从脑门一直到脖根,然后一副通体舒泰的样子。

他不再到砧子前挥舞铁锤子,不过,以后这多年来,政绩平平。当然,他也不会口出不逊,只是听他讲话的人都抱怨,很难抓住他报告的主旨。而且,最让我们敬佩马老师的,决不让齐克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甚至生病,就是这次住院,也是和许多像他这类老干部总爱害的病一样,我看病床前的牌子上写着:齐克,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症。

我告辞出来,马老师送到门口,谢谢我来看老齐。接着,她犹豫了一下以后对我说,医生讲,最好不要让老齐兴奋激动,这样对他不利。

这意思我当然明白。

可是,真令人怀疑,那个看小人书的胖老头,还会像当年那样大喜大怒么?

如果说,上帝创造了人;那么,马老师创造出一个她的齐克。但是,马老师又是谁创造出来的呢?

走出医院,我不禁叹息,也许,永别了,我的第一个上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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