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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当然不用说,又是白涛的一个特写镜头,和他大谈南极臭氧层出现空洞,对地球生物影响的宏大话题。这不是电视台拍的,是他从环保局搞到的,所以,有他的抑扬顿挫,从容不迫的声音。我不能不服气,这世界上除了由于他的性别,不能生孩子外,几乎无他不能的事情,无他不知的学问。

当他在讲到紫外线过度照射的危害,对近年来皮肤癌发病率增多现象的分析时,他又把录像机定格了。他用不着指给我看,我已发现在后排的座位上,那位剪短发的女人影像。在北京,经常在这种场合采访的记者,基本上就是那一拨子,很像京剧舞台似的,戏码在变,主角在变,但跑场子的龙套们,总是那几位一样。虽然这个短发女人,令我觉得奇怪,但也认为这不值得多么惊讶。而且,看上去,也不是怎么年轻美丽的小姐之类,老先生即使性亢进,也用不着太激动的,有一个谷玉也就足够他消化的了。

可他继续插进第三个录像带,用不着定格,我在后排与会者之中,又看到了那张齐耳短发的女人,这就使我就有点纳闷了。那是一次纪念二战五十周年的学术性集会,白涛也在那里发表即兴演说,而且讲的是诺曼底登陆与开辟第二战场的历史,好像他亲自参加那次抢滩战斗似的。就在他讲得兴起时,镜头很清楚地照到了这个看来是他的一名忠实观众的面孔,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谁?”

他不吭声。

“到底是谁?”

他反问我:“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我心里早就想到了一个人,但立刻就否定了。不可能的,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老朋友,难道会复活嘛?“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她已经死了——”

“晏波活着。”他斩钉截铁地说。

一个活得好好的人要死,一个死得好好的人要活,这是什么世道?

我认识晏波的时候,便知道她是共产党,如果像她那样的人居然不是革命党人,那倒是一件怪事了。虽然她家庭是赫赫王府,她祖先是豪门贵族,她父亲是著名教授,她母亲是富家千金,几乎与共产党无一丝一缕的瓜葛,然而,她却是城工部里负责学生运动的一员干将。她有一张漂亮的脸,那短扑扑的像男孩的头发,总是朝气蓬勃,总是精神抖擞,总是不断地煽动我们革命。

一看到她,就会想起读过的俄罗斯文学中从事革命启蒙的女性,后来,我们都嘲笑她是本世纪仅剩下的最后一位骑士,一位古典的职业革命工作者。因为,当我们慢慢地也明白了,革命除了那圣洁,干净,正气,无私的一面外,还有那由于与旧社会脐带相连的关系,而不可免的肮脏,阴暗,污秽,卑劣的一面。而她,还是像在西伯利亚雪地里亡命的十二月党人,相信革命是那茫茫一片洁白的雪,绝对是纯洁无瑕的。所以,她那种壮烈的近乎殉道的死亡,在一次雪崩中,无影无踪地消失,也非常合乎她的天真无邪的情怀。

我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活得不那么轰轰烈烈,但死得却轰轰烈烈的女性。于是,我从电视机定格了那个女人影子里,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骑马远去的女战士。

“太行冬来早,

丛山尽琼瑶。

战士马蹄远,

芳踪随雪飘。”

这是白涛在追求她时,写下的许多五言诗中的一首。

那时,在根据地,她是可以拥有一匹坐骑的特殊人物,那匹白马,是我们的司令员,在她一次负伤以后指名送给她的。加农炮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止,很是不凡,颇有大手笔的感觉。赠马者豪爽,受马者风流,而这种非常规的礼品,也只有那个非常规的时代才会出现,一时传为佳话,很让我们一些初到解放区的年轻学生,为之艳羡。我时常回忆那些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日子,直到今天,我一闭眼,还记得起晏波在山村小路上,策马疾驰而去的英姿。

有的人适合于浪漫的时代,有的人适合于严谨的时代,有的人,则适合于多变的时代。在中国,也只有后者,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白涛的伟大,也就在这里。要不,我怎么称呼他为智者呢!

一九四八年,那个不太温暖的春天过后,根据地里严酷的整风斗争终于结束,迎接全国解放的大进军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形势,使解放区人豁然开朗,胸襟宽阔起来。加农炮在大会上讲话的声音,又嘹亮起来。曾经在人与人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热情,被到新区去开辟、去执政的憧憬所吸引。老同志对我们这些新来的人,亲切得很,友好得很,当然,大批穿得花花绿绿的知识分子涌到解放区,也带来了一股新鲜别致的空气。我记得白涛在晚会上朗诵过他的作品,他那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了,确实也反映了大众的心声。

“革命真自由,

放开嗓子吼。

小米饭好吃,

人人有追求。”

那是一次晚会上,在露天舞台的汽灯下,司令员点名,“白涛,来一首诗嘛!”他跳上台,站在台口,几乎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这首《小米饭好吃》的诗篇。在场的晏波,那张女兵的脸,分明可以看出来,不是被他的诗人气质,而是被他诗中的心态吸引了。

她几乎是被当时北平的警备司令部马上就要抓住的情况下逃脱的,过封锁线时,又有了一番战斗,受了伤的她,要不是加农炮派了队伍去接应,也许早得香消玉殒了。

于是,她有了属于她的一匹马。

白涛演技,堪称一流,演教授像教授,演领导像领导,演起诗人来,那就更贴近角色了。女人终究还是女人,而漂亮女人更容易女人化些,因为,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在催她成熟和女人意识的觉醒。这时候看着白涛的晏波,和我读中学时认识的那个搞学运的鼓动者,毫无共同之处,和一个经常要穿越平汉路,往返于平山老区与北平一带的城工部交通员,也大不一样了。这个白涛,在他六七十岁的年纪上,还能把一个谷玉迷住,那么,他三十多岁的时候,晏波为他所动,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再了不起的坚强女子,动了真感情,就难免要全身心投入,而一旦陷入感情漩涡,如决堤之水,是很难不失控的。

她忘记她胯下的那匹白马是谁送给她的,那位英勇善战的加农炮,这是他最恰当的,也是最正式的表示感情的方式了。他不可能采取白涛那种西班牙骑士般在窗下大弹七弦琴式的浪漫做法,一首一首地写那些五言诗献给她,而是很务实地向她提出了求婚的要求,连商量也没有。那时,她和我不见外,对我说过,“这也不是考试,只是像做一道是非题似的,你只要答复YES和NO就行。”

我也觉得可乐,而这种可乐的事,也只有加农炮做得出来。

可以想象,对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来说,这种命令式的求婚,是很尴尬的。“无论如何,那个诗人,也许我并不一定会爱上他,但是以一种我可以接受的方式,在追求我嘛!”这大概也是由于知识分子同声共气的缘故了。我问她:“晏波,你怎么答复司令员的?”

“我只说了一个字,不!”

我问:“他没有掏出枪来?”按行伍出身的司令员的性格来讲,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只是指着我的脸说:从来没有一个女同志,对他说过不。”

“你呐?吓坏了吧!”

“倒也不,我对他说:那就从我这里开始,领教不习惯这种求婚方式的女性。在战场上我服从你的命令,但现在你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你的求婚,这不是军令如山倒吧,对不起,我是可以有权拒绝的。”

“后来呢?”

“他愣了好一会,才说了一个字,好!”

“你呢?”

“我也回答他一个字,和他一样,好!”

“接下来呢?”

“我敬了个礼,就出来了。”

她做得出来,这个特立独行的,不那么随俗的女性,即使她对加农炮有一百个好感,也会被这种自以为是的求婚方式激怒的。

“出了司令部,跳上那匹白马,挥鞭而去。”她笑了,“我捅了大娄子了,把加农炮得罪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会把我枪毙了嘛!”

她就是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相信革命是百分之百纯洁的人,而且肯为这伟大事业贡献生命的人,这时候,你很难相信,她曾经是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而在我们那些年轻人心目里,再没有比她更像共产党的人了。我们都和她一起等待惩罚的到来,结果,司令员不但没有收回给她的马,还提拔了她,不再让她回到北平做地下工作了。

“这个加农炮!”她这样议论他。

“这个女同志!”司令员也这样谈起她来。

我就是她带我去解放区的,一路上,虽然未经过什么艰难险阻,那时的国民党,已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但少不了的军警宪特的盘查,散兵游勇的侵袭,流氓无赖的骚扰,和地主还乡团的拦劫,也足够让我们疲于奔命的。特别在过封锁线,和两军对峙的中部地带的时候,那偶尔的枪炮声所造成的无端紧张,也足以使我们这些未经过阵仗的小青年够惊吓的了。她喜欢冒险,至少我看出她乐此不疲,而且越是处境危殆,她也越是精神百倍。难怪加农炮喜欢她,她随着他的大部队,参加过渡

河大捷那次战役,当时,她那一撅一撅的短发,总爱冲到枪声最激烈的地方,不知被加农炮狗血喷头骂了多少回,甚至把她关过紧闭。所以,在高粱丛中,在山间小径,在炮楼附近,在盘查哨口,走在最前面,真给我们长了不少胆。

从城市来的青年人,哪经过这阵仗。时不时地一惊一乍,自己吓自己,于是,她嘲笑我们这些半大小伙子:“哈哈,还是大丈夫男子汉呢!胆子没有针鼻大,几颗流弹飞来,几个土匪武装,真正的危险还未碰上,就把你们吓得尿裤裆了,真够出息的。”

死亡在前,生命危殆,她说嘲笑,也就只好忍着了。

晏波是那种经得起端详的美,不用装饰而自然的美,一种说来也许有失阶级立场的,纯系贵族血统的美。再加之冒险的勇敢性,和她出生入死的传奇色彩,所赋予她的魅力,是一个很精彩的,如今已不大多见的巾帼英武气的女人。当然,不是说现在的女人,没有漂亮的,但凡有出众美丽的女人,无论在男人眼里,还是在女人自己心里,马上就有一种待价而沽,论斤出售的感觉。美,一旦成为可售品,美的真正价值便失去了。

白涛有一首诗,倒确实描写了这位充满罗曼谛克的革命女性。

“生为贵家子,

向往革命党。

历险真胆识,

美女不梳妆。”

加农炮向她求婚的事,她只是告诉了我这个情况,并未征求我对此事的看法。在她眼里,我们这些被她动员参加革命的学生,不过是小毛孩子,但被流行的英雄加美人的小说模式框住的我,认为这两个人的组合,不是一个很坏的主意。是啊,像她这样在女同志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要嫁人的话,嫁谁为好?那时,白涛在追求她,但她好像连考虑一下的可能也没有,她固然被他吸引,可烦他的华而不实,他的虚张声势,他的抢尽风头,他的过于聪明,聪明到狡猾,聪明到像油缸里蛋,抓都抓不住。这样的人当朋友都危险,哪能选他作丈夫呢!所以,他写了不知多少追求她的诗,她都不屑一读。然而,命运也会作弄人,她还是嫁给了白涛。

这就是白涛的伟大了,他只要想做一件事,无不成的。

当然。我们这位动不动拔枪的司令员一纸考卷式的求婚,那种生硬得令人痛苦的强迫命令,从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不死心的追求,也促成了白涛和晏波的结合。不过,平心而论,加农炮是我见到的所谓“土八路”中相当潇洒英俊的一位。你很难想象八路军中这一位戴上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将军,但他的文化却真的不高。不过,第一,作战英勇,第二,脾气虽然暴躁,但在他不发怒的时候,又出乎意料的对人对事,特别对待知识分子,有一种容让宽和的态度。

然而,他千万别发脾气,把枪拔出来对准谁,总是要让对方魂飞魄散的。“但谁又是十全十美的圣贤呢?”我劝她,“晏波,他还不失为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如果你在北平,没有什么特别的男朋友,如果你早晚总是要嫁一个人的话——”

她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的。

我说:“你的NO,也许说得早了点!”

她摆了摆头。

很奇怪的,那时的解放区,无论队伍上,还是机关里,男女比例是严重失衡的,像晏波这样一位美丽出众的女性,除了白涛给她不断写诗外,竟无其他人敢于染指,连动一动念头的勇敢者,也没有听说过,是很让人纳闷的。我去得比较的晚了,不知以前是不是司令员放出话来,别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还是别人看出这已是司令员的禁区,还是少惹麻烦为佳,谁有胆子和加农炮竞争呀?

我私下请教过白涛,那时我和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熟悉。不过,他了解到我时常受到晏波的关照,也是他了解她的一个渠道,于是,他告诉我:“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自觉性了!谁都长着一对眼睛,就是用来识别方向的。那匹白马,赠给了晏波,是个非同小可的举动,是一个强烈的暗示,比贴布告还灵光。不过——”他叹了口气:“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我也不奇怪。晏波敢拒绝他一次,不见得敢拒绝二次,所以,这婚姻从一开始,就多少有些强迫的成分。这种强迫,对某些巴不得的女同志来说,求之不得;可对我们这位贵族小姐来说,她是不能忍受这种不自由的。”然后他又告诫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去和晏波讲哦!”

我还真是中了他的计,对晏波讲了。

那时,我有些烦这个白涛,一个成天咋咋呼呼,就显他一个人的能,不管领导怎么待见他,群众心底里是反感他的。后来,我栽了跟头,吃了苦头,再回过头品评这位诗人,不得不服膺他是真正的智者了。他说过,“这是一个强者统治生活的世界,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而且许多强者,又都很机器的,既然是机器,就少人性,少人性,你就无法同他用人的逻辑交流,所以,你要生存,你只有按强者的逻辑,修正自己,而后能反过来驾驭住强者,利用住机器,这才叫聪明,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你只有一,所以,你就倒霉。”

晏波听我说了不应该马上说NO以后,半天没言语,因为她正在给她的那匹白马梳理鬃毛,马很开心,在不停地捣腾马蹄,而她却心思重重,因为她拒绝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求婚者,而是一位相当负责的首长,一位叱咤战场的猛将,一位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男子汉,碰了她的钉子,不能不估计一下分量。想了一会,她说:“你不能说诗人的想法不对,是不是?”她反过来说服我:“尽管这位诗人的许多话,都是夸大其词,神乎其神。不过,他有一次对我说,人和人能否生活在一起,在于心灵是不是相通?而心灵能否相通,很大程度上在于是不是有共同语言?而能否有共同语言,又取决于是不是在一个相同的文化层次上?老实说,我对这位诗人很不感冒,但不能因为不喜欢他这个人,连他说得很正确的话,也听不进?”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对他的肯定评价,这实在是智者做人的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晏波长期做地下工作,形成的习惯,不轻易相信一个人,而若是留下来一点不好的印象,是很难改变观点的。再加之她极自信和极自尊,对这个好卖弄,好表现,名士派,大背头的诗人,曾经是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甚至当有人问,是谁把他搞到根据地来的?她都保持沉默。是她受组织委托,把这个被国民党上了黑名单的白涛,通过封锁线,送入解放区的。可这个诗人,能够一点一滴下工夫,直到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以致晏波到最后,不能不嫁给他,连那幢帘子胡同的前后两进的翰林府,和府里的一切,和他更加看重的无形资产,都成为他希望得到的一份丰厚的陪嫁,也是人间奇迹。

于是,你就觉得,命运这东西,虽然是无法强求的,但也不是绝对的,注定的无法改变和不可挽回,其实事在人为,只看你是怎么努力和争取了。

可那位真心爱她的司令员,单刀直入的加农炮,哪怕有一点点白涛的圆通,也不至于要耗掉一生在等她了。后来,他率大军南下,我们则准备进军北平,等到建国后,他从南方调到中央工作,这时,这两人已经结婚了。

智者二字,白涛是绝对当得起的。

但录像带里出现的这位短发女人,使得这位智者六神无主了。

我帮老先生把录像机关了,告诉他,“第一,晏波已经葬身在崩塌的雪崖之下,那些与同一趟去边疆的长途车上的乘客,其中生还者亲眼见她跌落下去的。第二,至于录像带里的那个人影,肯定是你疑心生暗鬼。也许这一阵子你跟谷玉太热烈了,操劳过度,神经衰弱了吧?第三,如果是晏波,为什么不跟你打招呼?她这辈子,也就只有你,是她曾经爱过,又曾经恨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人了。”

“最后,老先生,我对你实说了吧,是你嫌寂寞了,要搞些什么名堂来振奋一下,让大家别把你完全忘却,是不是?但求你别玩死亡游戏好不好?”

“不,作家,你信不信有第六感?我看到这些录像带里的人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是好兆。如果她活着,该找我而不来找我,那很可怕。如果她死了,来找我用这种办法,那就更可怕!我觉得,我的死期不远了,她从牛棚里逃出时对我说过,要不和她一齐走,那我就永远悔之不迭了。”

“这和死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你听说过欠债要还的故事嘛?我欠她太多,你明白嘛!”说这话时,那种智者的从容,都飞到爪哇国去了。

人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吗?现在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也许他是智者的缘故,这个目前活得结结实实的老先生,言之凿凿地说:“我有一种被索命的感觉,看样子,大概过不去这个年!只要我露面一次,准能发现这个短发人影——”

虽然我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但我大声告诉他。“荒唐——”

智者很当真地反驳我:“我也并不想死,看来,非死不可了。”

要不是谷玉来,我被他这番话说的,也快神经失常了。

人,其实很可怜,既不能决定自己生,也并不能决定自己死。除了自杀,但那谈何容易?干那种事的人,都是大勇敢者。我的忘年交白涛,只能称为智者,还不能称为勇者。他有活着跳进火葬炉的胆量么?这只能是一种黑色幽默罢了。

“平生无所好,

最喜逗人笑。

生活太沉重,

一笑十年少。”

我想一定是他的小情人使他不开心了,因为谷玉是个立志要把她青春淋漓尽致发挥到极致的一个女人。她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全部心力,都放在老先生这里。帘子胡同是她全方位经营中的一个环节而已。钱生钱,钱滚钱,是她的一项乐趣,而不是目的。她要用她的美丽驱使所有人,这所有的人当中,白涛可能占最大的份额,但不是唯一的。所以,有时候来,有时候也不见她来,显然老先生为了镇压她,才声称他要死了,虚构一个死了多年的晏波复活的神话或者鬼话,使谷玉觉得眼巴巴快等到手的财产继承权,眼看要泡汤。那可是十分可观的数字,因此,不待老头好一点,不让他这个老年人得到各方面满足的话,对不起,拜拜啦!

我在猜想,对这位智者来讲,一个小手段,一次小把戏罢了。

虽然他私下对我坦诚地说过,“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行尸走肉,别看他活着,其实并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那个符号活,有时冷静一想,也是很累很累的呀!但是真的就此丢手,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这大概是他的肺腑之言,所以,几十年就这样聚精会神过来,到了快闭幕的时候,突然顿悟,毅然决然地要结果自己,说不大通,除非晏波真的活了。

即使活了,他也不必要死嘛!虽然她失踪的消息传来,他表现得十分差劲,哪怕去雪山公路走一趟,查一查,走一走形式,也心安些呀!现在,她的影子,造成他的良心上的不宁,开始折磨他的时候,也只有死是最彻底的解脱了。

但白涛说说罢了,未必肯轻易尝试。我们中国人在自杀文化上,由于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影响,很不发达,很不先进,也很不讲究。西方有决斗,日本有切腹,香港有割腕,印度有自焚,而中国只有投河上吊喝卤水这类最原始的方式。我的一位同行,写了一辈子农村小说,至今,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所有寻死的办法,只有跳河一道,也真是够难为这位作家的了。白涛即使悟道,但他仍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胎里带的出息不了,绝无自杀的气概。

不久以前,他还著诗,要活到一百五十岁呢!

香喷喷的谷玉,进得屋里,身后还有一位客人,名片递过来,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公司的老板。当后来知道他是加农炮的儿子时,恍然大悟,怪不得看来有几分眼熟。

起初,我一愣,我看到白涛也一愣。如果说录像带里那个短发的女人,说是像晏波,不无牵强的话,那么眼前这位年轻气盛的老板,倒活脱像那个动不动拔枪的司令员了。包括说话的语气,和金丝眼镜下的那份书卷气,都若隐若现出那个沙场老将当年的模样,简直怪了。

一提到宋加农,便全明白了,而且他还活得很好,只是很少出头露面。“你们知道我父亲的性格——”

“他老人家该有八十岁了吧?”

“差不离了。”

这世界其实并不大,不会超过三个人的转折,就能搭上关系,不是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就是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总之,人世间,正由于这些彼此联系的桥,而构成网络,这大概也就是佛教所称的缘分了。

“啊啊,我们都曾经是你父亲的部下——”

进屋的这位老板,不像腰缠万贯的暴发户那样粗俗。这一点,像他父亲,谦和儒雅坐下来,说:“我听我父亲提起过,你们二位是前辈啦,多指教!”

于是,想起了早已忘却的过去……

加农炮想不到这个骑白马的女子,如此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求爱,脸刷地一下,血色全无,男性的自尊受挫,暂且不说,首长的威严扫地,更为难堪,他怎么能就这样善罢甘休呢?

不过,也许,他太钟情这位太有性格的女兵,奇迹般的忍住了。

当我们同他的儿子,这位从外国留洋归来的现代人,重新回述那段往事的时候,首先,得原谅革命年代的粗线条作风,和对感情处理的简单化做法,那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前人,都是圣贤,都是神仙。他们每个人对这个共和国的成立,都是有不朽功勋的,谁也不可抹煞的。但不等于说他们个个都是完人,从来不曾做错过任何一件事,那是不可能也不实际的。包括一些比加农炮更伟大的人物,革命的领袖之类,不也有失误嘛?所以,司令员在晏波离开以后,他把门猛地关上,并且向外吼了一声,“谁也不许进来——”以后,他的警卫员,秘书,参谋,就一起找机关保卫部长来了。这几乎用不着下命令的,立刻开始调查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这个北平来的漂亮女兵的主意?

部下雷厉风行的积极性,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因为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位西装笔挺的副总,他的亲生母亲,恰恰在生他的时候,也是我们到达解放区不久,由于难产和医疗的不及时而死去了。于是,好像很自然地,也好像再合适不过地,这位北平来的地下党员,学运领袖,和南征北战的将领的结合,应该是最美满的一对了。不仅司令员本人这样认为,当时的上上下下,也这样认为,言下之意,这档子婚姻是理所当然的天作之合了。

结果,写过情诗的白涛,被保卫部找去了。很客气,请他去谈谈。

我吓了一跳,那时有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卫部来谈话。”这实在是冤枉他了,聪明的诗人已经分明告诉过我,他太了解司令员那匹白马,送给这位漂亮的学生队队长,是个什么意思?他即使有这份心,也未必有这份胆。情诗是写过的,不过标榜的成分更大些,这个诗人不光是浪漫,更多的是算计。因为晏波是五分区众所周知的美女,他在追求她,岂不是最好的造势嘛!

大家眼看着白涛落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也是他活该了,谁让他吞食禁果呢?估计最从轻的发落,也是送到前方去,那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收拾一个人的办法。这不一定是加农炮出的主意,固然他会很生气,他会咆哮,他会娘老子乱骂一阵。但他,也有他行伍出身的爽直,和他性格上的开朗一面,气完了,吼完了,骂完了,也就拉倒了。再说,一个高层领导,不可能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眼看全国解放在即,要做的工作多得不得了,千头万绪,不可能跟一个文化人太计较的,也许,一笑了之。也许,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但是,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好事之徒,唯恐别人不受到伤害,而要从他人痛苦的呻吟中,来享受一番折磨的快感,自然不会轻饶了他。

这事,倘放在我的头上,那肯定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肉了,但白涛,那时比现在还要机灵,还要敏捷,金蝉脱壳,找了一个关系,拍拍屁股走人,他要奔赴延安去了。保卫部觉得他很识相,走了就好,所以,乐观其成,话谈得很融洽,这就不能不使人赞赏他的自我保护能力,毫毛也没伤掉一根地登上征程。于是,我在报纸副刊上先读到他写将军渡河大捷的一首诗:

“风雪千百里,

将军铠甲寒。

挥师黄河东,

踏冰凯旋还。”

还有一首,是写他自己的了。

“风萧易水寒,

投笔上延安。

戎衣征尘满,

热血洒关山。”

晏波这个人,肯定有一种贵族的骄傲血统,坚持要给他送行。我劝这位队长:“你算了吧?不必给他雪上加霜了吧!而且对你也不会有好处的。”

“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受到这次无妄之灾的,我不能把脑袋缩在脖子里,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信,司令员会这么狭隘——”她牵着她那匹白马,众目睽睽之下,送了一程又一程。

加农炮也是个怪人,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夸奖她:“我还少见这样一位女同志,说她是男子汉大丈夫,也不为过——”竟没有难为她。这一场风波,总算停歇下来。谁能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兄到延安镀金以后,又从那儿到了东北,然后进关,到了解放后的北京,从此,便一直在文化界担当领导职务了。

后来,我们在北京相遇了,那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他问我:“晏波呢!”

“南下了呀!”

“有她的消息嘛!”

“在加农炮的部队里,做民运工作。”

听到这里,他像挨了一棍似的蒙住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这个加农炮,到底把她弄到了手!”

“你可别瞎说,他又向她求过婚,不假。不过,她把你那套鸡兔同笼的理论对司令员讲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回该把宋老总惹火了!”

“你简直想不到,加农炮说:‘我会一直求到你同意为止!’就这样,她来信告诉我的。”

白涛一下子活了,拉我到当时的东单小市去喝馄饨,“这就说明我还有希望,我要和加农炮,赛一赛!”

我嘲笑他:“这一回要再碰上他,怕就没有那一次的便宜了。”

“你放心,不会的——”他说,“聪明人一见势头不好,必须立刻跳出是非之地。一旦身陷不利局面,如果你不能迅速地摆脱,你就只好挨打,而且,坏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会层出不穷。所谓‘祸不单行’,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所以,老祖宗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实在是高明啊!你走了,那些想收拾你的人,无的放矢,也只好拉倒。”

“要做到你白涛似的炉火纯青,刀枪不入,还真是需要绝顶的学问,所以,你会成为中国唯一,世界无双的政治动物。”那时候,我就看出他的伟大了。我们进城,还是小八腊子,而他却是部门负责人了。这位白涛,才有自信要和司令员角力的。

“船行江海间,

风正好扬帆。

飞鸥无所惧,

天高任登攀。”

这首诗,很足以看到他那时志在必得的心情。

这些年来,我们交谈得多了,他也不怎么跟我见外,大概看我诸事不顺时多,老是开导我:“老兄,一个人不聪明,不是过错,但由于自己不聪明而吃了苦头,不恨那些给你制造苦头的人,转而恨那些没吃苦头的聪明人,这是很不应该的哟!”

他说的当然也对,不过,我从心底里不能认可他的这份聪明,一天二十四小时,要打叠起万般精神,来和这个世界周旋,甚至连睡觉都得竖起耳朵,而且数十年如一日,想到这里,我都不寒而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全部乐趣,就是永远不停地在盘算,在运筹,在计谋,在策划,第一,不能失败,第二,必须成功,第三,超过别人,第四,完全胜利,要做他这样的人,这一辈子岂不是太累太累了嘛!

不过,他从来没吃过亏,倒过霉,终其一生,总是无往不利,稳操胜算的。想到这里,你对他的生活哲学,也就只好五体投地了。

那次告别途中,他对送行的晏波说的那番名言,会影响一个女人的一生,也真是对他这样的聪明人,望而生畏呀!“……你的先辈是王公贵族,你的祖父是翰林学士,你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你自己是名门闺秀。鸡兔同笼,在四则运算题上是可以的,但实际上,这两种动物是没法在一个笼子里共同生活的。”

晏波是个性格很要强的女人,她不喜欢别人一下子洞穿了她的心思。她拒绝加农炮,那粗暴的求婚方式,是表面原因,考虑得更多的,也确实是这个鸡兔能否同笼的难题。白涛是人中之精,这句话像在她心上刺了一刀那样,留下了永远的瘢痕。我们沉默着走了好一段山路,她才说:“算了吧,诗人,你这种想法是很犯忌的。”

白涛什么事都不留后患,话锋一转:“因为我们无论如何是同品种的,所以心口如一对你说这几句临别赠言。当然,在我看来,像加农炮这样毫无疑义的好人,还真是不多,他不是机器,这是他的可爱之处,许多人,一参加革命,就把自己视作一台机器,而忘掉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灵魂的人。”

“看你,话全让你说了,这岂不是要我接受加农炮的求婚?”

“这是你的事,我不表示态度。”

“你真滑头!”

“好了,别送了,两位——”他对晏波和我说。

晏波在分手时,说了一句:“诗人,我承认,你原来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怎么样。”这是她的性格,不怎么懂得隐瞒自己的观点。

“那么现在呢?”

她笑了,“有一点点改变。”

也许,正是这一九四八年的这一点点改变,五十年代,她在南方得了病,回到北京,回到帘子胡同,就嫁给了在文化界开始有影响的白涛。随后,加农炮也调到中央一部门工作,恰巧是她的上司,找过她。很得体地,也很有分寸地向她表示,她对于他的重要性。她说:“将军,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我不适合你。”

他豁达地笑了,问她,“是不是鸡兔不能同笼?”

她没有想到这位将军痴情如此,她真是不好意思张嘴,告诉她的近况。只是说:“宋部长,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

加农炮不死心,他说这个人打了一辈子的仗,也从来不是常胜将军,失败个一次两次不算什么,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可以等你,晏波——”

“我已经嫁人了。”

“嫁了,我也要等。”

这位固执的将军,为她等了一辈子。按他儿子所说,甚至知道了她的跌进雪崖的消息以后,仍旧相信她活着,还在等着她。

一个男人能这样长期地,永远地,坚持爱一个女人不变。说到这里时,那个绝对钻到钱眼里的谷玉,都被感动了。只有我的老朋友,那位常胜的智者,一脸麻木地坐在太师椅上发愣,而且显出从未有过的颓丧。

那位年轻的老板看了房子一圈以后,答应和谷玉签这个融资协议,然后,告辞了。看谷玉那副神态,当然,也许得老未婚夫的真传,有某种表演成分,但至少使人感到,如果连她一并抵押出去,她也乐意的。

她要送这位老板出去,白涛叫住了她。

“干嘛?”

老先生示意我代他也代她送客。如果我没猜错,白涛所看到他年轻情人的眼睛里,那没有说出来的语言,是和我的想法相同的。这个吃了一辈子政治的人,察言观色,自然是一等功夫。

“好吧,我来送你出去!”

“不用了!”

“没关系的。回去务必给你父亲问好!”

“好的,好的。”

“他老人家的身体还可以吧?”

“不错!”

“精神呢?”

“也还凑合!”

“脾气呢?”

他笑了,“老了,倒比以前好多了!”

“大概许多年前晏波的失踪,我想——”

“是的,给他打击太大,差一点点就完了,不过,天保佑——”

他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替我的老首长感到悲怆,在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上,还能找出一位如此忠贞于爱的男子吗?不管他年岁多么大,也不管他是成功还是失败,总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他能熬过来,那太好了,太好了!”

“我父亲有时也看看你写的小说,你知道他原来文化不高,后来很可以的了。”

“真了不起!”

“也真是想不到的,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力量。”他儿子发出这种感叹,也震撼着我的心。接着,这位老板在院外胡同里,很有礼貌地问我:“那位白涛前辈,我听我父亲谈起他时,很赞扬他的文章,他的口才,他的风度,很惭愧自己比不上他的。可我今天看到的他,怎么跟我想象的他,一点也不符合呢?”

我该怎么回答这位年轻人?

幸好,他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无需接着谈下去,这样,和他分手了。

等我进屋,只听白涛有些气急败坏地问:“你干嘛要把帘子胡同这套房子抵押出去?”

谷玉一笑,过去搂住这个老先生:“你知道,我需要一大笔头寸。这笔生意,你也赞成的嘛!怎么出尔反尔呢?”

我心想,那位老首长的公子没有说错,看起来他是真犯糊涂了。

接着,白涛当着我的面责问谷玉,他很恼火,因为他还没死,他还没有把这笔遗产正式过户与她,虽然他答应过,在遗嘱里写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亲人,和他这份偌大的家业有关连者,除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便是眼前这个女人了。

“但这不等于现在你就有权做主,而且,你也知道,这座院子对于我的意义,是多么重大?偏偏又是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出现的时候。”他很少这样激动。

这是个在玩弄整个世界的女人,不太把老头子的火气当回事。正因为外人的我在场,她不想把话说透,商业秘密加之黑道,便只好模糊地说:“老爷子,你忘了西北省份的那笔大生意啦,我得拿出大把票子,只有院子抵押出去,有了钱,人家才肯给货,有了货,马上就是加倍的钱,还给他,借据抽回来,不就结了。”

“我有个预感——”

“求你啦,不要这样神经兮兮行不行?这一点也不像你——”

“她告诉我,现在银行卡得太死,银根吃紧,只有这位老板肯借钱,除利息外,还要纯利润的百分之四十,一半被他赚走,够心毒手辣的,有什么办法?那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他签约。”

“不能给他这个便宜!”

“那你也一个子儿甭赚,即使还留下百分之五十,也不是小数目,老爷子!”

看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所表现的得意之色,大概为数不小。真是谁没料到的,这个漂亮女人的天才,竟是在理财方面。怪不得早先在艺术学院学画,怎么也不成,转而到艺术家协会任职,做白涛的秘书,也很一般。只到她替自涛开了这间画廊,和艺术品经营公司,她才找到了自己。

白涛自从晏波走了以后,一直鳏居,也曾经有过个把床上伴侣,都对他的家产比对他这个人更有兴趣,白涛是什么人,能上这个当,饶是睡了人家,最后还把人家打发走了。只是这个谷玉,一是和他旗鼓相当的聪明,二是作为女人,在她最佳年龄段,最大的欲望,不是男人,而是金钱,这使他很放心。三是合伙做生意,从来是二一添作五,该她的,她一点不客气地拿走,不该她的,她正眼也不瞧。四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她对他有什么谋财害命的意图。

“说是这么说的——”智者那双贼精的眼睛闪着凶光,跟我私下透露,“我很清醒,这个女人能跟我维持这份关系,最终还不是我这份家业的驱动,我会傻到看不出她的心计嘛?只是在她未表现出来以前,先跟她这样过着罢了!”

这一点,谷玉也明细得很,对我说过,那一张精明的脸上,也透出相当老练的心机:“他不愧是个老狐狸!看似不设防的城市,里面却埋伏着刀枪。”

白涛也晓得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知道他提防着她,笑着对我说:“心照不宣,这样更好!”

他有首诗,写出了这种将遇良相的局面。

“好马配好鞍,

好女爱好男。

相看两不厌,

晚霞映满天。”

就这样,这两个精明人结合在一起了,她需要他的名气,资望,本钱,口碑,关系,网络,人情,世故,他需要她的年轻,漂亮,灵敏,精力,活跃,交往,欲望,贪婪,正是这种彼此的情有独钟,才从合作伙伴,而升为正式情人。于是,虽未明媒正娶,但也登堂入室,由半公开,到现在无所谓避嫌的同居了。她一直喜欢这样表白,一个正当年的女人,只是满足于肉欲的享受,那是对上帝赐予你的这份财富的糟蹋。他呢,也说过,现在无须那样吃政治了,该她大显身手赚钱,我正好也到该颐神养性的年纪了。

我最早认识白涛这位情人的时候,是个正经的,至少表面上正经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是这个世界促使她的,还是我的老朋友教导她的,现在这个成熟的女人,已经离正经二字太远太远了。

那时十多岁的她,是个土里土气的女孩,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这些考官面前。虽然工农兵学员是各地保送来的,基本上等于录取一样,但报到以后,艺术学院还是要面试一下,筛掉一些实在不成样子的。而她,说实在的,就是这种边缘人物。五个主考官,三个主张刷,一个主张留。白涛望着我,希望我和他保持一致,如果我点头,便是三比二。他是主任考官,嘴大些,能决定她留下来。

我这个人的最大弱点,就是不会说不。我对他说:“智者,你这双慧眼,发现这个女学生的什么资质?如此为她卖力气?”从我奔赴解放区认识他起,白涛就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难道关了几年牛棚,审美水平降低了,晏波走了,饥不择食了?这样一个土得掉渣的女孩子,也值得怜香惜玉?

“你没看过她的画?”

我哑然失笑,她的应试作品,和鬼画符也差不多。

“这个丑小鸭的艺术感觉不错,我相信她能成——”

对于白涛,一向不敢恭维。独他在这个女性的评估上,我不能不佩服他那诗人浪漫的眼睛,第一,她后来果然出落得令人刮目相看,第二,她绘画成绩虽然极其一般,但对画品,特别是文物的鉴别鉴赏能力,是第一流的,很少出错。

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位老板娘,还有一点当年那畏畏怯怯的影子么?

一个名义上的独身女人,拥有一辆红色福特车,一套她自己的公寓,一间在近郊的别墅,一套在星级宾馆的长期包房,以及一些围着她转的而未必能得到她的男人,和为她卖命的,一批在遥远省份里像钻土的耗子那样挖坟掘墓的喽啰。可她,仍然把帘子胡同那四合院,当做她的家。只要老头子觉得寂寞的时候,无论多忙,也要来的。她一会儿把白涛叫作她的老伴,一会儿又称呼他是永远的未婚夫。她明白得很,要是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她,然而有了他,她也清楚,这个老狐狸,也未必真的能够把握住他。虽然这是一个吃经济的时代,但不意味着吃政治的行家里手,就是过眼烟云的人物。

他说:“我也许真的要死了,怎么总忐忑不安呢?这个协议不能签,我对加农炮这个儿子,丝毫没有把握——”

“你怎么啦,老伴!”她说。

“这是我们两个的生意呀,亲爱的!”她又说。

也许我曾经投过她决定命运的一票,她一直很信任我,拉我到院子里,要我帮着说服这个无论如何不放心的白涛。

“我从来不想得到他的什么,更不想算计他的什么,因为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不在乎钱的多少,而在乎的是,我有多大的能量?老先生的一辈子,是适应这个世界,而立于不败之地。那我,也想试试,以我的意志,按我的方式,让世界适应我,看我能不能像老未婚夫那样永远取胜?”她发表这番征服世界的宣言时,我看到了一种可怕,一种替我这位忘年交不寒而栗的前景。

然后开着她的红色福特,去忙她的买卖了。

当我把她的意思转达给白涛时,他说了一句很凄楚的话:“她把这个院子抵押出去,等于给我的棺材,钉上了最后的一个钉子。”他长叹一声:“也只好这样了,横竖我快走完我的路了。”

临走,我问他:“你把我叫来,到底要我干什么?”

他指着那几盘录像带,大概要我去给他弄个水落石出的意思,无论是人是鬼,我出面,比谁都合适些。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跟我说下去,摆摆手,看来,他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拉倒吧,老兄!”说到这里,他真有一点要涅槃的意思了。

故事写到这里,也就进入尾声了。

我不想描写我的老朋友怎么离开这座四合院的情景,虽然谷玉说,我们狡兔三窟,公寓,别墅,包房,可以换着住,哪儿也比这死气沉沉的院子强,但他走出帘子胡同这院门时,这个一辈子吃政治的人,也动了感情,扶着谷玉,眼泪鼻涕地问:“我们还能回来嘛?”

谷玉安慰他说:“能,当然能!”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相信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了。

我也不想描写我的革命领路人,那位从雪窟里死里逃生,但已经失忆了这多年的晏波,走进这个院子时的漠然神态,人虽然老了,但那模样未改,不过眼神再找不到当年那女兵的英武了。听她似熟悉,又似陌生地问:“这是哪儿啊?我怎么好像来过?”所有在场的她的朋友,同志,亲属,听到她腔调并未大变的说话声,没有一个不恻然心动的。

那录像带上的短发女人,确实是她。她现在唯一能记得起来的,就是白涛,然而,正因为恢复了这一部分记忆,她认出了。但她说,她宁可再死一次,也不愿再见到他。

我更不想描写我那老首长,老上级这未免太漫长而残酷的感情历程,当他听到她去为他洗刷耻辱而途中翻车的消息,差一点急死过去。等到他平反昭雪,又是怎样赶到出事地点,动员了很大的力量,把掉在冰谷里死尸一一找到,就是没有晏波的。他曾经写过信和白涛联系,但诗人一笑置之。由于他坚信晏波活着,一定要找到她,断断续续在那里寻访了好几年,差点搭进去自己一条老命,才把完全失忆的她发现。然后又把她送到北京来治病,按医生的意见,才有了那录像带里镜头的场面。

当她认出白涛,并从脸上露出卑夷的神情时,加农炮对他儿子说:“也许熟悉的环境能唤起她的记忆力!”于是,就有了这座帘子胡同的院子抵押的事情。

那天,我看到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情致不减当年,还是那尊加农炮的样子,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本来有许多的话想说的,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却是在问他:“能有把握使她恢复记忆力么?”

他说,也是给院子里所有的人说:“应该能,当然能,为什么不能!”

全院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那位带我通过封锁线的女兵,对大家微笑着。

于是,我不禁想,在地球上面,空气不能没有,水不能没有,爱,也是同样不能没有的。

要是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爱心的话,那恐怕就是人类真正的死亡之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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