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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老诗人白涛,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有空嘛?老兄!”

“什么事?”

“你马上来一趟。”

“非要现在嘛?”我刚在电脑前坐下来。

“是啊!”

“至于这么迫不及待?”

他有点不耐烦,“请你来,你就来嘛!”

从电话里,听出他有气无力,精神不振,与以往大不一样。“你怎么啦?智者!”我喜欢这样称呼他,智者,也就是充满智慧的人,而充满智慧的人,自然也是绝顶聪明的人。在我认识的首都文化人圈子里,白涛,是少数当得起这个“智者”称号的人。

他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说,“老兄,我一点也不是耸人听闻,我觉得我死到临头了。”

外边阳光很亮,秋高气爽,相信我听到的不是鬼话,令人不胜诧异。

然后,智者腔调大变,在电话里,和我没头没脑地探讨起死亡哲学来,不知他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总是要死的,活了这一大把岁数,居然不死,你不觉得奇怪嘛?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尚健在着?连我自己也纳闷。老兄,能不能麻烦你来一趟,商量一下后事。”

虽然我比他小,还是晚辈,但他喜欢叫我老兄,我也跟他没大没小。“神经啦!你——”

“我很正经地跟你讲话!”

假如这是一位躺在病榻上,命危旦夕,一直要求安乐死的人,说出这种丧气的话来,也许不足为奇。白涛虽年逾古稀,但作为一个男人,尚能谈得动恋爱,能有心思想到女人,应该是离死还有一大截子路的,平白无故扯到后事安排,所为何来?

智者是不是又在打出一张怪牌?这个一辈子没跌过跤的人。

“替你写遗嘱啊?”我跟智者开玩笑。

他很顶真地说:“那倒不必,问题是有些事要办,需要一位老朋友来做,挑来选去,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位文化界的老前辈,不久以前,在一家什么生命测验中心,做了一次从头脑到心脏,到四肢,到性功能的全面测试。仪器是德国进口,做检查的是人家外国专家。查出来的结果,他老人家简直健康无比,那心脏比年轻人跳动得还有力量。洋专家说,如果不发生车祸、谋杀、暗害等意外灾难,活到一百岁以上,是一点也不会成问题的。

在场的人,皆趋前紧握智者的手,表示祝贺。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身体,从来不是那么结实,好像应该比谁都要先走一步,一个隔三差五,总是要住几天院的人,生命力反而更强壮,真让健康人眼红不已。白涛作清醒状,他说,刘海粟大师九十岁登黄山,那体质,不也没有过百嘛?但中国人喜欢凑趣者多,大家坚持说他行,因为他眼下还能把一个年轻得要命的女子把握得牢牢的,说明他大概有点内功。他莞尔一笑,马上人瑞似的接受大家的致敬。还说俏皮话,看来我是能看到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完全建成,而诸位,那就对不起,你们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

大家相信,这个社会,有害的人死得早些,无害的人死得晚些,其实是好事,于是,有人万岁,有人乌啦地喊起来。

这就是他的人缘了,此人一生喜结朋友,不端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都谈得来。不像一些老人家,死倔横丧,总像别人欠他二百吊似的,敬他不是,不敬他更不是。智者还为此次健康体检,专门写了一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我只记住其中几句:

“百岁不算老,

我欲活百五。

百五不满足,

争取到二百。”

他的诗墨迹未干,怎么要和这个世界再见了呢?不正活得有滋有味的嘛?我只好关掉电脑,准备到帘子胡同去看他。

白涛,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见他老是吞食各式各样的药片,药丸,身体不是很结实的,别人得过的病,他几乎都得过,别人没有得过的病,他也得过。现在看来,智者未必真的有病,他的病,也是他老人家的智术之一,我辈凡夫俗子,只能高山仰止了。所以,他做出老是病病怏怏的样子,老是带病坚持党的文化工作的样子,老是有写史诗的欲望,而无荷马写《奥德赛》和《伊里亚特》的力量的样子。在中国,样子很要紧,只要口到心到,手到不到就无所谓了。他一谈到他一时半时拿不出杰作时,总是怅然不已,感喟再四。

“常想写大诗,

力薄不能为。

譬如登高山,

此志岂敢懈?”

在上次文代会期间,这首诗还印在了《简报》上,成为佳话,表明他虽病弱,但情志不衰,上面本想安排他当顾问的,看到他如此不能忘怀于史诗的创作,真是浩气长存,精神永在,哪敢让他退下去,还是给他一个实缺。

听到这样安排后,他又写了一首小诗。

“生平无奢求,

采菊学陶潜。

寂寞非坏事,

怡然在山泉。”

组织上一看,明白了,从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体谅他的创作欲望出发,跟艺术家协会打了招呼,尽量少给白老增加负担,专门配了一个专职秘书。这些年,他基本在家上班,单位有事,过问一下,当然是在他认为有必要过问的情况下才过问的,总的来讲,这位文化老人,地位不低,待遇不差,虚实不拉,好处皆沾,大家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我恭维过他:“智者,你真行!”

他作谦虚状:“马马虎虎啦!”

这表明了一个老有病的人,倒未必比老没病的人的生命力差,俗话说:“破药罐熬柏木梢。”是一点也不错的,像白涛这个出了名的病秧子,预测能活百岁以上,我是相信的。他能见到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建成,而比他小许多岁的我们,却未必见到,这是不值得奇怪的。

但是,一转眼间,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呢?这真是号外新闻!

“好了,智者,我马上就到府上去。”

“你快点儿来吧,晚了也许见不着面了!”

我在电话里说:“你别说得这样邪乎,行不行?”

“是这样的。”

也不知真的假的,听他口气很严重,不过,对于这位文化界的老领导,我也有一丝心理准备,不知道此老又想制造什么新闻?反正他这一生,除了政治运动住院,“文化革命”装死,一般情况下,他是闲不住的。故伎重演,怕人把他忘了!

我放下他老人家的电话,并未立刻出发,想了想,还是先给谷玉打个电话,问一下这位老先生的近况再说。她是他的秘书,他的五言诗弟子,他的半公开,半秘密,半合法,半违法的情人,理应对徜徉在山林中的老人,要了解得多一些。

谷玉,是一个正当年的,像水蜜桃那样饱满成熟,一碰就流汤的,已经到了不摘不行的可爱女人。这个世界,要是没有像她这样女人的话,男人真的就无事可干了。她漂亮非凡,聪明非凡,能干非凡,而且也理智非凡。她和智者保持这样一种合作伙伴兼情人的特殊亲密关系,无疑找到了一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堡垒。她认为只有傻女人,才急着谈婚嫁,一旦名花有主,专属于谁的话,那就失去了自由。而失去了自由,也就失去了一切。所以,对像她这样不系之舟而言,像帘子胡同白涛府上,那磨砖对缝的四合院,该是她最好的泊位了。

她是做大事业的女人,她说过:“过去是智者吃政治的世纪,现在是美人搞经济的时代了。”一个知道自己美丽的女人,就懂得自身的价值所在了。

我说过:“你们两强的结合,这世界,对二位来讲,便无坚不摧,无攻不克了。”

他俩的笑声,竟惊飞了帘子胡同四合院里那棵大枣树的鸦群,哇哇的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

谷玉说的话,真是妙语如珠。我们这些他的朋友都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白涛这样过“吃政治”一辈子,算对得起自己了。这是别人无法生气的事情,智者什么时候正经做过事呢?可他一直担当着很重要的领导职务。他什么时候拿出过史诗或者别的大作呢?可他在文坛的地位,却很不一般。他什么时候为党为国,或者为“英特纳雄纳尔”立下汗马功劳呢?可他应该有的,全有了,不应该有的,也有了。

何德何能,也就不去理论了,且说他什么时候具有那种男性魅力过呢?可在雪崩中葬身冰窟的晏波,简直可以称作女中翘楚,一位司令员(我生平很少见到如此丰富人性的一位领导!)始终不渝地追求了一生的女人,却曾经是他的妻子。甚至到了垂暮之年,上帝还给他这份安慰,一个如花似玉的谷玉,也让人惊叹这位老先生艳福不浅。他有一首诗,写了这份艳遇:

“生平无他爱,

唯爱革命多。

早春风流韵,

晚霞不蹉跎。”

早春,指的是谁,晚霞,指的是哪一个,别人不了解,我是知情的。但他,对于那个失踪的“早春”,早忘得干干净净,连提都不提了。

我劈头就问谷玉。“是不是你惹老人家生气了?”

谷玉在电话里反问我:“怎么回事,他?”

“他说他马上就要死了。”

那美人的扑哧一笑,让我放下了心。

白涛是异人异相,这一点大家是公认的,第一,他那双眼睛,很有特点,使人想起只有老鹰才具备的敏锐视觉。第二,他那鼻子,也不一般,细而瘦长,老是在嗅着什么气味似的翕张着。第三,便是他的耳朵了,总是在倾听似的支棱着。在文化界,颇有几个善觇人相的星士,或者钻进气功玄妙中的高人,他们有见过白涛的,事后对我说:“恕我直言,这位白涛先生,看他那相貌气色,五官位置,眼神鼻息,轩宇轮廓,倘非大圣大贤,便是大奸大邪。”

我把朋友的说法,告诉了智者,他,莞尔一笑:“这话说得还很有点辩证法,从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过,一个七十出头的老人,无论想做圣贤,还是想做奸贼,都来不及了。幸而,我一辈子还算走运,不像晏波,生无宁日,死无安处。都因为太有性格的缘故!”

他的妻子,那位播火者,一生就是在风险跌宕中度过,做过地下工作,冒过枪林弹雨,去过不毛之地,经过历次运动,艰难险阻,浮沉颠沛,这个女人活着的日子里,从未安生过。要不是司令员终生不变的关照爱护,五七年那一关就怕过不去。

谷玉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最近大概碰上点麻烦,有些神经兮兮,谁知道,他犯了哪根筋——”她跟他同居,但不是他的老婆,所以,说话比较超脱。

我想象不出智者会碰上什么麻烦?中国人最容易碰到的麻烦,说到底,在过去的年代里,无非是政治上的麻烦,现在倒多半是为富不仁,贪赃枉法,投机捣把,钻营舞弊上的麻烦了。而他,从进入解放区开始,一直到改革开放的今天,经历那么多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只有别人当牺牲品的,他可是连一毫毛也未受到损伤,这是我们时代的奇迹,也可以看到他吃政治,而不被政治吃了的独到功夫。

到了经济挂帅,金钱第一的时候,他让谷玉那女能人出面,做他的经纪人,搞字画文物买卖,一个画廊,一个艺术经营公司,名义挂靠在他当主席的艺术家协会,交一些象征性的管理费,剩下的,二一添作五,他一半,她一半,各入各的腰包。老先生的财产,主要是这所帘子胡同的院子,和院子里原来他妻子那个家族留下来的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一切。说是具有天文数字,那是夸张不实之词,但决不是我们挣些许稿费者所能想象,倒是一点也不冤枉他的。他随便拿几幅字画古董押在银行里,就能贷出百把十来万块钱,开个公司什么的,绝对不费什么口舌的。

在共产党内,属于进城时期的老干部中间,能像他这样发财的,并不很多。老实讲,他真是没有吃过什么亏,而且又靠共产党的招牌,占了便宜的人。他对我不见外,曾经开导过我:“你不要书生意气了,现在是个发财机会,你看谷玉干得多欢,这个世界,从来是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等共产党明白过来,人家早把牛牵走了,你再去拔橛,分明是往枪口上送么?”

对此,你不心悦诚服也不行。

我问谷玉:“是不是一块去看看你的老未婚夫?”

“现在走不开,我在等一位老板,有一大笔饥荒,得填补上窟窿。”

在这个世界上,像这样敢作敢为的女人,还真是少见,以名流的身份遮掩住实际上是盗坟掘墓的脏活。这个戴白手套的文物鉴定专家,一旦犯事,她早把屁股上的屎,擦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再说,白涛这大红袍,是她最好的掩护。所以,得其所哉,生意越做越大,看来,她说得对,是她的时代到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平白无故想到了死?”

这女人透出一丝口风:“有一天,他忽然念叨晏波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

智者虽然吃政治,但对这样一位特别亲密的女人,会不谈他为什么想到了死的问题,是不可能的。“你没觉得奇怪?”

“还有让我弄不懂的,还提到了帘子胡同那房子——”

听谷玉这一说,似乎老先生有安排后事的一点意思,但我不信。

这些和他失踪的妻子,都了无关系。晏波,在“文革”批斗高潮中,从牛棚中突围而出,远走边陲。说来,也只有她那种具有十二月党人妻子的充满革命浪漫的女人,才做得出来。试想一想,天都塌下来了,你一人站出来能顶得住嘛!这就是晏波的天真了。“文化革命”对智者来说,确实是史无前例,连当场休克的手段也使用了,也未能逃脱几天牛棚的灾厄,不过,他终究是吃政治的,在牛棚里,造反派见他乖顺,还让他当了个走资派的头。他反对晏波这种极其幼稚的冒险行为,“你这纯粹是意气用事!”

“难道看着加农炮被诬陷,被折磨死?”“加农炮”是我们这些他的部下,给他起的外号,他本人也不反对大家这样亲切地叫他。

“文革”期间,他在边疆任省委书记,自然是走资派无疑。当她在一张小报上看到原来在根据地时的这位首长,被批被揭的材料,其中提到了她,就有越棚(也就是越狱)的打算。

“晏波,你是爱他,还是害他?”根据他吃政治的经验,一旦处于运动的被告地位,唯有深刻检查,低头服罪,否则,任何辩解,只有加重倒霉的可能,“你当共产党比我早得多,怎么会一点也不悟?别犯你的共产主义幼稚病,好不好?”

她是相信真理,相信公道,相信党,相信人民的革命家,她对他的这种懦弱,不屑一顾。“好吧,我坦率说,我恨我不爱他,干嘛我要害他!我要去给他申诉——”她趁他装病住进医院,趁监管的专政队员松懈之际,逃出牛棚,直奔火车站,一去不回。现在,回想起来,这样骑士风度的女人,真是难寻难觅了。为了给一个曾经追求过她,也曾经保护过她的首长,证明对他的诬蔑是无耻的栽赃,证明她和那位司令员之间关系,是绝对的清白,甚至是不是带有后悔的情绪,去弥补她对他的感情上的负债,那就不好推测了。但她日夜兼程,急如星火,赶去讨一个公道,不能不为她的侠胆柔肠赞叹。这一路上,避开造反派随之而来的追捕,对一个做过地下工作的人来讲,倒不是什么难题,但没想到,途中翻车,埋在雪窟,从此就无了下落。

智者虽老,春心犹在,那种花花草草的欲望,一辈子也不消停的,以后,白涛便采取与女人打游击战的办法,有感情就交往,无感情就分手。因为一,不能证实晏波果真死亡,二,像晏波这样的女人大概也再难找到,三,他总觉得所有想同他谈及婚姻者,无不看中他帘子胡同的四合院,和他的钱袋。

谷玉则不,玩玩可以,结婚不行,和他这样的智者合作,很愉快,也就够了。她的哲学是: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我的年轻肉体,但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我是你的合伙人,但不是你的注册老婆。我们一起挣的钱,亲兄弟,明算账。至于你的财产,你从你前妻那名门望族继承的全部,我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如果你百年以后,在遗嘱里写上一笔,馈赠我一些什么,我也不反对。不过,你要是以为这样可以像钓饵似拴住我,那也没用。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你多少有利用价值,加之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合作对象,我也不会往帘子胡同跑。

这女人的话,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虽然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泪光。像演戏,又不像演戏,像装蒜,又不像装蒜,女人到了成精的地步,你只有举双手投诚的份了。

智者对此有更精彩的言论:“我是当事人,我得信,否则我们就没有合作的基础,但我也不能不留神,因为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

“此言有理。”她赞他一句。

“真可惜,当年没建议你进中戏,而学了画。”

他们俩在合作上,真是珠联璧合。

无论如何,那是一个生猛鲜活的女人,作为一个老男人,是有一种受宠若惊感的。智者对我私底下承认:“我活了一辈子,有这最后日子的辉煌,能享受这黄昏恋情,晚霞风流,也就够了!”

“可你把一个绝不该忘的人忘了,甚至连她失踪后,找都不去找一下!”

“你不要哪壶不开提那壶,好不好!”

他有了这个谷玉以后,更讳谈晏波了。就因为这个谷玉,这个带给他欢乐和钱财的女人,他也不会想到死的,他要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断给她回报,那就是“但愿人长久”了。

白涛曾经自负地写过:

“腊月小阳春,

暖靠南墙根。

莫看秋草枯,

苍松笑寒风。”

还有:

“古稀不算老,

伏枥路途遥。

革命加爱情,

两者我皆要。

难道失恋了?这倒是老人家一块永远的心病,他是很怕她被一个比他更有权有势的,或有钱的,比他更年轻力壮的人横刀夺爱。由此可以断定,他想到了死,百分之百是因为谷玉的缘故。

这位声称要死的老前辈,口碑不算十分地好。其实,他没有害过谁,甚至,除了自身安危不得不为之外,也给人家打招呼,这说明他心地不坏。纯粹为整人而整人,如同为艺术而艺术的行为,他也不干的。

但中国人,有个毛病,自己倒霉,而对别的不倒霉的人,有种悻悻然的不满,这大概也是多年养成的平均主义的后患了。

我一点也不想为这位忘年交辩解,他既没委托我,我也没这义务。不过,凭良心讲,要都是像他这样一个无害的人,不怎么收拾人的话,第一,天下太平得多,第二,人间悲剧能少三分之二,第三,事后落实政策的麻烦,也会相对减少。但大家背后说起他时,摇头的多,点头的少。

智者明白这些对他的不佳舆论,他回答得也很俏皮,“人,比较害怕凶神恶煞,越是面目可怕,人,越是敬服。人,还有另外一个缺点,怕硬欺软,你对人无害,人,本应该庆幸,至少可以多一份安全,但是,人有不安于位的本能,不会满足这安全,反过来,还会产生一种对弱者施虐的欲望。”

别人对他的评价,他也不在乎,一个人,能一辈子平安快乐,无灾无难,在中国这几十年来,实在是为数不多的,不是这次运动,就是下次运动,迟早会摊在头上的。他能远离中国的一切的人为的政治灾难,能比别人相对地少受到折腾,除了有福气,有运气之外,也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明白的人,才能巧妙地周旋,不使自己卷入漩涡里去。哪怕马上要身陷囹圄,也能从狱卒的手下奇迹般逃生,这真是了不起的头等聪明的超人,直到他年逾古稀,仍看不出他的一丝昏聩。他那在《麻衣神相》上,都能说出名堂的眼睛,鼻子,耳朵,始终处于一种可怕的清醒程度之中。

吃一辈子政治,吃成了精。

有一次,我们这些他的朋友,在帘子胡同他家聚会,都承认,一个人难得不倒霉,而对他老先生说来,最伟大的是一辈子不倒霉,这简直是当代中国史上的一个特例。将来要写《第二十八史》的时候,好像应该给他立一个吃政治的传。

他一边饮酒,一边微笑,“诸位别恭维我了。”

那天我多喝了两杯,我没有他永远不醉的高水平,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从我一九四八年认识你起,在阜平西寨那山沟里,我就不怎么佩服你的,白涛老兄!但几十年交往下来,我又不能不赞成你了。因为你活得不但比我们哪个人都好,而且聪明到共产党拿你没办法的程度,了不起。”

他笑笑,根本不把我的讽刺当回事,因为我是晏波带到解放区去的关系,他跟我不甚见外。“大家只是个印象而已,其实比我春风得意些,左右逢源些,沾共产党的便宜多些的,大有人在。老实说,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只顾自己的聪明人,不是很多的,那些不但聪明而且会整人的人,害人的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才是真正吃政治的英雄呢!”

大家轰然叫绝:“对极了!”

“喝酒吧!”他端起杯子,“没有必要为无谓的事情伤脑筋!”

我是他府上的常客,因为我们相识太早,记得进入解放区后,第一个用枣子酒把我灌醉的就是他。

他还为我写过一首诗:

“阮伶不戒酒,

李白诗丰收。

人生常苦短,

何故不自由?”

那时,我们这些新去的知识分子都吃大灶,领六斤小米的补贝占。他其实早去不多日子,也是晏波通过封锁线,护送到根据地的。但他是诗人,又到联大去讲了几个月的新诗运动,竟混上了中灶伙食,营级干部。可护送我们这些大学生到解放区去革命的,那个风风火火的晏波,经常出生入死的城工部的人,也不过和我们一块啃窝窝头,享受大灶待遇,我们替她打抱不平,要找领导去说理。

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种赤诚的职业革命者了,她好像除了动员知识分子到解放区参加革命,如同播火那样,把我们这些青年人的热情鼓动起来外,她对于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无所谓。她阻止了我们,“干什么?干什么?”走到半路上,被她追上来,赶我们回驻地去。

后来,也知道,她不是没有想法,不过,她觉悟高,不去想而已。也许因为这点历史因缘的关系,我和智者这几十年倒没断了来往。

他就这样渐渐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诗人以他不官不民的特殊身份,上见大官,下见平民,就这么一个自由自在,但又很有分寸的态度。他不去讨人喜欢,也不特意地讨谁不喜欢,他让人觉得他无野心,可信任,不戒备,可又是有本事,很努力,有分量的人物。他的诗,经常见报,他的画,也有水平,他在文化人中,像官员,可在官员眼中,又是一个从老区来的属于我们自己范畴的文化人。身体又不好,经常住医院,也就不把他太当回事,又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对象。所以解放后,这次运动,那次运动,在劫难逃者众,他能安然无恙,而且并不比别人吃亏,就是沾了这种不即不离,和不使得强者十分戒意他的便宜。

“这老小子,该捞的全捞到了。”这也是有些人不肯恭维他的原因。

一九五七年,我被打成右派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潦倒落魄。那一次,晏波也险几给戴上这顶桂冠,亏了加农炮保护了她,这位将军进城后官做得很大,说话自然算数,也就把她下放拉倒。因而,剩下一个白涛,总是他把我找去帘子胡同,到他家陪他,有时小酌,有时赏饭,倒不怎么嫌弃我脑袋上那顶帽子。因此,我固然不甚喜欢他,但也不像别人那样讨厌他。虽然心里也不甚平衡,我倒霉因为我写了小说,晏波倒霉因为她说了农村的真实情况,而白涛,比我们俩更加言不及义;可刚一开始整风,他就因胃溃疡住进了医院,他三教九流的人认识得多,医生总不让他出院,躲过那场暴风雨。

“别喝闷酒哦!”

我借酒盖脸,故意问他:“我弄不懂,怎么她有事,而你没事,她下放,而你安然无恙?”

“你以为是我把我老婆推上断头台的嘛?”

我说:“但愿不是!”

“当然不是!”

后来,没有很久,晏波下放结束,又回来了。我们谈起来,对于她先生这平安无事的岁月,使我不能不相信命运这一说,不知为什么,上帝总给他笑脸。我从来也不敢跟上帝作对过,但上帝却总是惩罚我。

他当着晏波大发宏论:“那是因为你们太执着,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有时候执着,有时候就不能执着,要知道,脚上的泡,全是自己磨的。”

我说:“我其实是很现实的,我怎么不想适应?我讨好过,我改变过,我服帖过,我低头过,我甚至求饶过,但上帝仍旧不允许我适应呀!”

智者一笑,“这说明你适应得还远远不够,适应是一门学问。有主动的适应,有被动的适应,有适应中的不必适应,也有作出不适应的样子,而实际的适应,有大适应而小不适应,也有半适应的半不适应……”

晏波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算了,别贩卖你的庸俗哲学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滑头——”

“不是滑头,而是聪明,每个人在这个世界生存,都有一个态度。有人要硬碰硬的改造这个世界,有人只想以柔克刚地适应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最根本的分歧!”

晏波也不客气:“这也就是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的缘故。鸡和兔固然不能同笼,鸡和鸡,兔和兔也未必能在一个笼子里共同生活下去。”

一提到这个古老的话题,白涛哈哈大笑。笑归笑,但从那开始,这两口子实际上也就分道扬镳了。所以,那位百分之百的女布尔什维克,忍受不了造反派对一位清白无辜的同志,那种诬陷不实之词,才愤而突围牛棚,一走千里,踏上她自己的寻求伸张正义之路,也许是对他这种适应生存学说,最后的弃绝吧?

也许,她终于悟了去寻找她错过的爱?人家越是要揭发那尊加农炮,她倒越是觉得自己当年的弃绝,是多么的错误了。于是,她走了,留下了白涛在牛棚里做一群被管制的走资派的头。

从我认识白涛那天起,他就是一个天生应该当头的人。如果你和他一起沦落到一座孤岛上,那他准是鲁滨孙,而你却非是礼拜五不可。他这一生,组长,队长,部长,会长,主任,常委,成员,书记,没有他没干过的职务。他是我们国家里常见到的,一个永远动嘴,而不动手的人物。他认为,真正的革命家,不必一定身体力行,只管原则领导,只管掌握方向,只管画圈拍板,只管给下面精神,指示,和红头文件就行。坐在主席台的位置上,能够到时候说上几句提纲挈领式的意见就行。

当然,在主席台上,还得有一个自己的用塑料丝织成的套子裹住的茶杯,有一个塞在耳朵里的助听器,有一副看文件的老花镜。其实,他听力和视力,都好得异常,那位德国医生给他查过的。

我时常替他扮演的角色担心,“万一,你说出一些不在行的话来呢?你不可能是万能和全知的上帝。”

“阁下,以后请你不要向我们这些成熟的老同志,提这些幼稚的问题好不好。领导只抓原则,而原则是虚的,是纲,是精神,是形而上的,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怎么能外行呢?”

有一年,他到新疆和田地区去了。回来,给我捎来一块石头,说是和田玉。

“你到那儿干什么?挖掘古文物?”

因为他是文化人,而且在文物收藏上有点名气。

他告诉我:“我去是抓棉花生产。”我差点笑穿肚子,他也笑,当然是奸笑,然后正经地说:“我还担当两州八县的消灭二代棉铃虫的总指挥呢!”

“你可是连大麦和小麦,玉米和黍子都分不清的主——”

“这一点也不奇怪的,你还记得吧,老兄,大炼钢铁那时,我搞土高炉群,烧红了半边天,还向全国介绍过经验。”

他在这方面,简直是多才多艺,花样百出。点子多,名堂多,所以,哪儿热火朝天,那儿准有白涛。他这一生干了多少光辉业绩呀,说来简直可怕。将来给他写悼词,还真是难以下笔呢!诸如大放卫星,化肥开花,全民食堂,土地深挖;诸如戏剧改革,全民诗歌,英雄人物,样板歌曲,他都参与领导过,兴风作浪过,火上浇油过,天翻地覆过,最后弄得一塌糊涂过。这位老人家,跟着党一块儿成功过,也跟着党一块儿犯错误过,但是,成功的时候,处处见他的身影,错误的时候,就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和他说了,凡是我们党头脑一热,搞这些莫名其妙的大呼窿运动时,他就来劲了,共产党说一,他准是要加番成为二,共产党说二,他准要搞到十,不过头,不罢手的。

这人,就这么神!

所以,上头看他是文化界的砥柱,底下看他是艺术界的栋梁,外行人看他是专家,专家又觉得他是内行。搞美术的看他是鉴赏家,搞国画的认为他是收藏家,搞音乐的当他是个知音,搞京剧的相信他是一个不错的票友,在诗人眼里,他的五言诗,也算独具一格,在作家眼里,他要品评一篇小说或是散文,那一个个新名词迸出来,也让人头晕的。在艺术家协会里,他被视作一个超脱的领导,活得潇洒的人物,是与广大群众不摆架子,和蔼可亲的首长。因为大家对那些在位置上喜欢指手画脚的头头脑脑,不免反感,而对他另眼相看。可惜他身体状况不佳,否则,他要主持经常工作的话,也就是大家的福气了。

“人是一条龙,

也是一条虫。

懂得辩证法,

一生便从容。”

他的这首五言诗,倒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玄机。

他才不会事必躬亲呢!他没这么傻,他就在这抓与不抓之间,才得猎取人心,不抓不行,太抓也不行,只有这样,一可偷懒,二可少负责任,三也省得和那些抓权的人,增加矛盾。

这首题在画上的龙虫诗,还挂在集雅画廊里出售,那些虚无缥缈的龙,和支棱八岔的甲壳虫,看不出多好,也看不出多坏,和他当领导的本事一样,什么都有一套,但不能深究。不过在中国,或者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跟长官过不去,要探根寻底的呆子,几乎是没有的。所以,只要沉得住气,能唬住人就行。

谷玉经营的这家集雅画廊,和艺术品公司,其实是捣卖文物的一个黑窝点,推销这种龙虫图,和莫名其妙的现代绘画,纯粹是门面。你要有工夫在那坐一会,准会听到那女人给来光顾的人介绍,“这位老画家深受马蒂斯野兽派的影响,还与西班牙的戈雅的画风,多少有点近似,所以,这是西化的国画,也是中国画风的西洋绘画。中国独一,西方无二。”那个成熟的桃子,与其说介绍作品,还毋宁说是展览自己,那流溢出的色香味,能让顾客情不自禁要咽下口中的唾液的。

漂亮女人兜售商品的一个优点,就是容易使顾客产生人和物的错位感,使他认为那个女人的天生丽质,也就等于所买东西的货真价实,就来不及地掏出钱包了。每当我在集雅画廊里,看到那些冤大头们,居然相信她说的这些鬼话,居然买这些鬼画,我除了惊叹这个世界没法讲得清的无可奈何外,不能不赞佩这个尤物,那种要把整个世界摆平的雄心壮志。

有时,我也纳闷,“谷小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干嘛不正经找个女人的归宿?在这里混得这样开心?”

她笑了,那眼波飞来,令人眼晕:“你不愧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可太过实际,就俗了。你要知道,一个漂亮女人的黄金时间是很短的,我倒要试试,能做到什么份上?然后也不枉此一生。”

这个早先艺术学院的一个三流学生,能够巴结上白涛,能够跟一位比自己父亲还年纪大的老头睡觉,也真是够胆气豪迈的。“我非常感谢老头儿,他正好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舞台。”

我心想,小姐,你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了,我会不了解你缠着老头不撒手的底蕴?

这个女人很聪明,她说我想错了她:“第一,我不愿随便嫁一个男人,糟蹋了我的本钱。第二,女人不全是为做爱活着的,我有我自己的十年计划。第三,白涛虽老,但他风流,至少我还未遇上一位超过他的,能够与我旗鼓相当的男人。老,我不怕,只要有功夫。”

谷玉这番话,也许是实情。白涛对于女人,应该承认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而且,大概懂得一点房中术。连晏波,那么一个追求革命理想的人,几乎为他牺牲了一切,差不多毁了自己。如果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家伙,这两个女人恐怕不屑一顾的。

我认识晏波在先,接触白涛在后。一九四七年,我还是个高中生,她来发展我们参加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抗先,有了来往。她父亲是大学者,住在帘子胡同一座前后两进的四合院里,到他们家,满坑满谷,都是线装书,还有许多书画古玩之类,好像进了琉璃厂一样,现在这些都成了白涛作为学者化艺术家的本钱了。

可第一眼看到白涛时,已经到了解放区。也许因为他听晏波提到过我,非常亲切,非常热情,而且来了一个在解放区很少见到的洋礼,拥抱我,一连三次。

我很尴尬,他很自然。

老实说,他能在当时那种相当清教徒的,相当禁欲主义的空气里,自行其事,也着实令人佩服他的勇气。譬如,大家都穿二尺半的军服,戴八角帽,他偶尔还穿起西装来,戴过毛主席去重庆的巴拿马帽,招摇过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革命队伍中的个别死角现象,有的人,他就可以被允许,被默认,不必一定拘束在规矩方圆之内,稍微出点格,不太伤大雅,人们可以容忍,可以视而不见,也颇是很令人费解的。

我想这和加农炮的性格有关系,他喜欢有才华的部下,虽然他是红小鬼出身。

那时,宋加农是我们五分区的一号首长,绝对的一个大老粗,脾气大得厉害,绰号也是由此而来的。按照一般规律,他应该不大喜欢文化人,但也怪,很宽容白涛那种名士风流的行径,也许在他眼里,多少有点属于稀有动物似的好玩吧!他很少有说有笑的,但白涛经常到他那儿去喝酒聊天,给他讲北平的所见所闻,所以,司令部出出进进,独他是很随便的。

大凡领导人聚在一起,并不都言必马列,也是需要一些轻松话题的,他就经常制造一些绯闻啦,浪漫啦,笑话啦,洋相啦,让人们在那清苦的日子里,至少嘴上不那么单调。尤其他的诗,不晦涩,很上口,那些文化不甚高的首长,看得懂,读得通,对他还很欣赏。加之白涛这个人,别看他有时装疯卖傻,其实很聪明,说他颇有心计,也不为过。他即使出点格,过点头,冒点炮,也不会走得太远,总是适可而止,差不多便收。有时让头儿伤点脑筋,可也不至于为之大动肝火。闯一点小祸,屁股也好擦。所以对这位基本上识相,不给领导造成大麻烦的他,优礼有加,因而破例地不怎么严格要求他。我们出操的时候,他可以睡懒觉,我们学习的时候,他可以在他的屋子里写诗,我们帮老乡收割庄稼,汗流浃背,他可以背着手,在那里“悠然见南山”,构思什么宏篇巨著,这就使别人眼红不得的了。

可在大会上,只要加农炮在人群中一眼瞥见他,必然会站起来招呼:“我们的大诗人,不当场来一首诗助兴嘛?”

偏他有这种说来就来的捷才,记得我到解放区的第二天

,正碰上一次祝捷大会,司令员话音刚落,他跳上台去,即席朗诵了一首诗:

“日头天上挂,

人间大变化。

小米出真理,

枪杆打天下。”

这首诗,好是说不上的,但有点气势,行伍出身的宋老总马上高兴了,他是个粗人,但有时——那是不发脾气的时候,是个可爱的将军,因为他的脾气讲求痛快,连声说:“好!白涛的诗,简单明了,通俗易懂。”

那时的白涛,人长得帅,要个子有个子,要文才有文才,尤其令人钦服的地方,笙箫管笛,无不在行,唱戏演讲,慷慨激昂,提起画笔,像模像样,作曲指挥,当仁不让,那时,时兴木刻,他操起刀来,也是一个行家里手。若是谈文学,谈诗歌,就更难不住他,而他的五言诗,对不起,说起来都能把人吓一跳。

“诸公,我写五言诗的本源,如长江,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一样,是从这儿起始的——”

于是,他拿出一把折扇来作为佐证,你一看,不得不肃然起敬了!

扇倒无甚稀奇,竹骨纸面,制作粗陋,但却是毛主席的墨宝。那扇面上龙飞凤舞着“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诗句。我未考证过,白涛自成一格的五言诗,是否受主席这首诗的影响,抑或他自己的攀龙附丽?但那笔主席的手书,是毫无疑问的。我刚到解放区,认识他不久,就看他经常放在手边了。我很惊奇,他竟然对毛主席这把具有某种文物意义的扇子,不怎么当回事,至少,在表面上,他是这样子的。一谈起来,很无所谓的样子:“早先,求主席写两个字,不是太困难的。”

这也许是事实,不过足以说明,他资格比我们老。接近重要的人物比我们多,他说,他写过一些诗,送呈给毛主席过,遂有了这把扇子。这故事不知真伪,但他出版过一本《新五言》诗集,倒是不假。其中有一首:

“初到解放区,

天地顿时阔。

滴水注大海,

小我成大我。”

诗下自注曰:“在平西,呈毛主席。”

日理万机的毛主席,那时忙于进城,成立共和国,是否有空一阅,待考。但他送上去,大概也是千真万确,这也算是他一生中的殊荣,也是他终生享用不尽的政治资本。

他也会调侃:“不是谁都可以吃政治的,除了有吃政治的聪明,还得有吃政治的本钱。”

我斜着眼打量他,表情虽然平淡,但那暗中得意的劲头,也不是看不出来,因为能有这份本钱可以骄傲者,并不多。

他不大在乎别人怎么的看他,除非到了一定的临界线,再不在乎下去,会给他带来灾难时,他才会收敛。否则,该拿的拿,该要的要,该伸手的伸手,该脸皮厚时,也够厚颜无耻的。他知道我在腹诽他,反过来问我:“你肯定没有送过,即使你有这份心思,连往上递的门也找不着的。别不服气,命也运也。”

他对我说这话时的神态,满足之情,溢于言表,这时候的他,便是神采飞扬的白涛了。

服了!虽然,我嫉妒得恨不能骂他王八蛋,但我不得不宾服他,因为他活得比谁都好。但是,忽然之间告诉我,说他想死了,我不讳言心胸里的阴暗,坦白讲,真有点幸灾乐祸的快感呢!就像希望一个不败的拳王,也有倒下被人数十的时候。

谷玉在电话里,听我说到他不怎么想活,虽然认为可能是白涛的故伎,喜欢耸人听闻,并不太当回事。她说她和这位老板谈完调拨头寸的业务以后,就过来帘子胡同。不过她一再申明,如果老头真活腻歪了,不是她惹的,而是其他什么缘故。

“你估计,因为什么事触动了他,才想到死亡上的。”

她说:“反正他从不提晏波的,这倒是有点蛛丝马迹的意思!”

等我到了帘子胡同,那座磨砖对缝的四合院里的大枣树上,老鸦在呱呱地噪着,很有点不吉祥的气氛,我以为我来晚了,没准先行一步,到上帝那儿去报到了。推门进去,看到他面前几盒录像带,正对着电视机那一片雪花发愣,我放下了心。

“哦,你还有心思看三级片,大概还不至于马上涅槃?”

他听出我话中的讥讪之意。“老兄,不要用这种腔调同一个命在旦夕的老同志说话,我找你来,正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行了,老先生,你离死神十万八千里,别制造新闻了,我拜托你!”

“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不哄你!一个人不会拿死来开玩笑的。”

我站在那里,怔住了。因为自打在根据地那山沟里的西寨村,和他交往以来,无数次地听他这样那样当回事的,甚至赌咒发誓的语言,我都是在信和不信,或疑信参半地听着的。但这一次,我望着这位老朋友,不能不相信他大概真的遇上了什么难以解脱的大麻烦?

“你先给我坐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要我看一盒录像带。

“你把我叫来,看A片?你真会拿穷人开心,我是要写稿谋生的呀,你——”

他命令地:“少安毋躁,看了再说。”

“老先生,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不吭声,径顾往录像机里塞带子。

一会儿,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画面,倒不是光屁股的三级片,好像是联播节目里的电视新闻,是在人大会堂某个厅里的一次什么会议。有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文化界的人士,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接下来,镜头一扫,就看到了他,也就是白涛,正在那里滔滔不绝的演讲。凭良心说,智者的口才不错,形象也佳,从他的身份,他的资历,和他的言谈举止的不同一般,电视台记者不给他几秒钟露脸的机会,是说不过去的。一个人,混到别人不可漠然视之的地步,不易。尤其在“冠盖满京华”的首善之区,那就很够意思了。

叫我来看这些,真是没劲。“算了,你老人家的光辉形象,隔三差五地总要让我们瞻仰的嘛!”

“你看下去再说——”他不想和我马上交谈。

这种会议新闻,是没有同期录音的,听不到他的铿锵之声,但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满座的人,都在注视着他,可见他的发言之精彩,之生动。在中国,能有本事扯淡得头头是道,是一种特异功能。因为共产党会多,而任何会都是靠与会者那些有用的、无用的语言来支撑的,所以,能讲出一堆无关痛痒,可又切题不离大谱的废话篓子,便受会议主持者的欢迎,不至于冷场嘛!而我们这位白涛先生,恰恰是不管与他疏隔的行业,不管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都能讲出个子午卯酉的人。那么像这种文化界的集会,他能不出席么?人家请他去,就是请他这张嘴呀!对他来说,讲讲大文化,从周秦汉唐,出土文物,辫子金莲,禅宗道门,到国标舞,呼啦圈,性文明,后现代,更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的事情。我未恭逢其盛,但可以想象,肯定是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唾沫星子乱飞,说得大家一佛涅槃,二佛出世的。

这种会议的报道,也就两三分钟的事,一会儿,那录像带演完了。

我不明白,好端端地把我叫来,不谈他的死亡问题,却是为了看他的风头出足的画面?我想纯系老年人的一时心血来潮了。

他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老人家呀!”

他摇头:“除了我之外——”

“无非那些你常讲的‘大瓣蒜’了!”

他很躁急,“我不是叫你看那些——”

“看谁?”

他把带子倒回去,又从头放映,到了他的镜头以后,是一个会场的全景,他定了格,是几排沙发上的贵宾,和沙发后边的一般与会者。

“看到没有?”

“谁呀?”

他用手点着定格了的画面上的一个坐在后排的人影,“你细细看——”

影带的质量不佳,看不清那张脸,不过,分得出是男是女。我问白涛:“她是谁?”

老人的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像吞了一苦药丸,吐不出又咽不下。

“怎么啦?”

他不急着答复我的问题,摇摇头,把那个录像带退出来,又塞进去一盘。这是一次环境保护的座谈会,不知在哪个宾馆的会议厅里开的。我看到会场横幅上,写着“森林与人类,爱护地球这个家”的响亮口号,便知道会议主旨了。当然,还有与会的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士,济济一堂,共商环保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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