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爷马上占了优势:“病成这样,亏你们想得出来。”
范大妈是干什么的:“哼,我掐着表来着,好几个钟头,再壮的小伙子也架不住!”
其实,那好几个钟头,是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正想方设法藏到别人决找不到的地方。范大妈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按西方习惯,对死人应该宽容,这位与危楼几乎同时终结生命的人,心底里良善的本质,还是时而流露的,能让人见到一个真的范大妈。记的她缠绵病榻数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也让毛毛去把往昔决不让进门的敲窗人请来,等那位头发斑白的钟表修理匠,坐到她的床边,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把手让他握着,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离开了人世。这是后话。
就在那次争吵以后,她改变了政策,从反对阿芳结婚,到支持他们早早办事,一来茶汤生意,阿芳早不帮忙了,二来她也觉得应该理解年轻人,甚至坦率地说:“乔老爷说得好,谁年轻时不曾饿狼来过?”
其实乔老爷并未讲过饿狼,是她发展了的。有人说阿宝送她一条过滤嘴烟,才准许不够年龄的阿芳办结婚登记。恐怕未必这样。我就记得有一回,范大妈把她养的两只刚打鸣的小公鸡宰了,浓浓地炖了一砂锅,端到三楼阿宝屋里。
“吃吧,阿宝,连汤带肉全吃下去!”然后,坐在对面瞅着他吃,“孩子,你可要爱惜你的身子!”
我敢发誓,她那温柔慈祥的样子,把我这个旁观者都打动了。
“孩子,那种事情怎么能过分呢?看你,才几天,两眼都眍下去啦!”她见他迟迟疑疑,不敢举筷的模样,便说,“公鸡是补阳的,吃吧,这些日子你光吃西红柿,荤腥都不沾。”
阿宝刚刚在烤鸭店,和阿芳吃完归来,已经是七荤八素,顺脖子流油的小伙子,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对付这两只笋鸡。藏金案事犯以后,阿宝向我承认:“当时,我真害怕已经再装不进东西的胃,一下子全吐出来。大妈那眼睛多尖,她准会纳闷,公鸡到肚里一转,怎么会变成鸭子了?”
原来,阿芳拿定主意,这笔巨款,只要不显山不露水地慢慢贴补,是不会被人发觉的。起初,计划每月贴二十元,算了一下,要四百多年才能用完。干脆五十元吧,也可用到二百年之久。再多就怕要露馅,所以想到只有吃进肚里,花多少钱也不会出纰漏。虽然原则这样定了,但天生怯懦的阿宝,总有点怛怛怵怵。先是左眼跳,后是右眼跳,也弄不清究竟是跳财还是跳灾,终于闹成个心惊肉跳,无法安宁。因此,他总在犹豫:“要不,还是缴公吧?”
阿芳无奈,叹了口气:“你也真成不了气候!”同意由他自便的时候,阿宝又舍不得那十块砖头了。这大概也是危楼出不了圣贤豪杰,也出不了江洋大盗的原因。小农经济思想和小市民心理杂交的结果,一条沉重的,使你无法起跳或者飞跃的尾巴,牢牢地嵌在了臀部,而且很难摆脱。“文革”出那么多小爬虫,其道理也就在这里。
事实正是如此,胆小不得将军做。所以,几乎把S市著名饭店吃遍的阿宝,除了从炊事员的职业角度,了解到天外有天,增加许多业务知识外,非但未曾长一点膘,相反,倒像害了一场重病似的,整天一副霜打的样子。尽管到目前为止,花的还是自己好容易攒下的数百元钱,那十块砖头原封未动。但佳肴美味,一点引不起食欲,倒像吞服蓖麻油似的难以下咽。再加上三年灾荒留下来的,只能消化瓜菜代的胃和装不了荤腥的肚子,落下一个习惯性腹泻的病根,害得他经常从三楼急急忙忙冲下来,提着裤子,夹紧屁股,直奔J巷公共厕所而去。
要是仅这点口腹之累,倒也可以忍耐。问题在于这十块砖头,如同十枚地雷埋在屋里,整日里悬心吊胆的折磨,使阿宝受不了。假如承受这份痛苦,能够为他们的爱情增添一些什么,或许还值得,还划得来。可阿芳说了:“你别愁眉苦脸好不好?也不要胡思乱想。你对我那么好,我不会忘恩负义的。早早晚晚,我这个人总是你的;当然,人给你,可灵魂,永远属于我自己。”
听这话,简直是现代派,而人呢,由于中西餐可她性子点着吃,心情舒畅,营养得法,胃口良好,越发地丰腴润泽,透出青春的魅力。本来,她是演被座山雕欺凌压榨的夹皮沟村民,但人一旦有张好脸子,就像磁铁似的产生吸引力,于是支左的同志,派头头,三结合的干部都一夜之间变成了精通艺术的行家,坐镇排演场,非要导演给她换角色,这样,她就演小常宝了。其实,她未必演得好,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恭维她在影片、电视剧里的演技,有什么办法,照样红得发紫。就像一些时髦作家那样,经权威一吹,光轮顿起,由此开始,涂鸦即成好作品,放屁也是美文章。阿芳就从这一天开始,相信自己有征服别人,开拓道路的能力。因此,她和阿宝商量,把说好的婚期往后拖延。
“我们还年轻着咧,是不是?”
阿宝苦笑地:“当然——”
她一笑:“你要不放心的话,我今天晚上就住在你这儿,报答你那两千块钱!”说不走,还真不走了,一面脱掉外衣,一面收拾床铺。“阿宝,你是好人,可你不懂得我的心。我看过朱大姐的相册,我听过她灌的唱片,还有她讲过的好日子。我想,我长得比她年轻时强多了,为什么我就不会到达那一步呢?早先,我只要能做个城里人,就觉得登天了。哎,你怎么啦?”
阿宝轻轻掩上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到楼下大双、小双那儿去借宿,这对父母均为高干、沦落到危楼的宝贝,绝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等傻货。把他嘲弄够了,便挤挤眼说:“走,咱们去陪阿芳,省得她冷清。”阿宝跳起来,挡住门口:“你们敢——”
大概人们还很少看到他这种勇敢和尊严的神色,哥儿俩愣住了,如果真那样做的话,他肯定要和你拼命的。“得啦,你别当真,哄哄你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咧!不过,你也太窝囊,太孬种,太肉头啦!”两个人一齐把他往门外推,轰他回自己屋子:“难道你是属骡子的废物蛋吗?”
“我是人,不是牲口!”
阿宝也被激得冒火了,才爆炸似的迸出这句话。大双、小双愣住了,对生活,对世界已完全绝望,长期来自暴自弃,无异行尸走肉的哥儿俩,想不到还有把自己当做人那样尊重,把自己区别于动物的人。他们望着那消失在危楼大门外的背影,好像发现了远古期残留下的孑遗生物一样,在绝灭感中多少注入了一丝希望。这兄弟俩回到屋里,又接着喝酒。不知怎么搞的,话也不多了,酒也没味了,于是推开桌子,倒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小双叫了声哥哥,总有几分钟之久,大双才回答:“干吗?”
小双毫无反应,大双以为他醉了,便把灯关了。在漆黑的房间里,他听到小双在叹气:“我真想哭一鼻子!”
“我也心里憋得慌——”
“为咱们死得冤屈的爹妈嚎丧吧!要不,我非去杀人放火不可!”
“哭吧,小双,你要哭就哭吧!”
等到小双嗷地一声叫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尽管拿枕头拼命蒙住自己,也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范大妈来镇压他俩这对走资派的狗崽子为止,可这时候,阿宝已经在他工作的食堂里,找几张板凳拼起,仰卧在那里了。
他端详着那块从不离身的小镜子,他觉得照片上的她,离得他既很近,又很远;那脸庞似乎很熟悉,可又很陌生;应该说是印象很深的眼睛,猛地看上去是深情的,闪烁出热烈的光彩,但细细注视,眸子里又有点冷漠和不可捉摸的神情,很看不透她的心。
然而,他爱她。他对照片上的阿芳说:“也许是命中注定,说不定最后,巷子里那棵歪脖树,该我挂上去咧!”
第二天,阿芳埋怨他:“你真狠心!”
他诚挚地说:“你别再提钱了,那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我也不非要你跟我好,你要不愿意,我也决不会拦你。”
“阿宝,原来你这样想我,不屈心吗?”她确实是伤心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这样,阿宝又转过来赔不是,哄她,安慰她。
危楼人有时心术也很不正,每当阿芳进进出出,大家都紧紧盯住她的腰身和腹部,好像她是应该到露马脚,让人看笑话的时候了。但实在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便又撇嘴说:“如今工具多灵,叫你抓住把柄?”或者,以揣测的口吻:“还不知到医院去刮掉几个了呢?”
一直到大双小双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在楼道里发出警告:“谁要在背后糟蹋人家清白人,看我不撕碎那张×嘴!”一副凶神恶煞口气,谁敢置若罔闻,这才消停下来。终于全楼都知道阿宝和阿芳,不仅是无罪的羔羊,而且纯洁得像天使一样。在那祸水横流,邪恶充斥的年头里,也真让看惯了污秽与脓疮的人们,为之眼目一新。危楼居民的主要弱点,乃是自私贪婪,穷极生疯,由此派生出嫌贫嫉富,趋利忘义的处世原则。危楼一部动乱史,小至鸡争鹅斗,大至头破血流,都和经济拮据联系着的。不过,也不影响他们偶尔产生同情恻隐之心,尤其是无需掏腰包的话,会陪着你掉泪,甚至比本人还激动些呢!但范大妈决定募捐,成全这对还差大立柜的小两口,早早完婚的时候,大家哪怕勒紧一点裤带,也三块五块地凑份子。大双小双当然不会后人,但范大妈有点怀疑那十元票来路不正。她对坏人,候补坏人,不太好的好人,以及好人中与前面三类有什么瓜葛者,表面上总做出警惕与防范的样子。例如她正同她认为的好人说说笑笑,一旦我走近了,她马上脸皮绷紧。可只有我和她,或她进我家门来有什么事,或我妻子给她端一碗富强粉饺子,就松弛下来了。这样来回变脸而不嫌累,我也着实佩服。
那对孪生兄弟拍拍胸脯:“这钱最革命了,都是拣的破烂大字报,到废品收购站卖出来的。”“文革”十年,许多好书变成纸浆,用这纸浆造出来的纸,变成大字报,再回炉只能变手纸。他们哥俩后来从纸的循环中,走上正道,则是另一篇记事的内容了。
范大妈瞪了他俩一眼,同时,也不客气地扫视了一下乔老爷和朱大姐。因为这位应名的保护人,居然一毛不拔,不但分文未掏,还冷言冷语。乔老爷的赌气,分明是冲她的,前些日子还抠阿宝姐姐的问题,没茬找茬,唯恐中国坏人少了她没事干。屎盆子扣在阿宝头上,转过脸来又朝大伙敛钱帮他,弄不懂她什么病症,有点像她年轻时闹狐仙附体似的,一会人,一会鬼。这不,兴冲冲地捧着一把票子,到三楼找阿宝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范大妈只有一张紧绷的面孔,一点好的念想也不给别人留下,恐怕今天谁也不愿提她了。也许好就好在她是夹生饭,还有一半属于人情味的东西,不会被人忘怀。阿宝至今还念叨范大妈塞给他去买大立柜的钱,那一百元包含全楼每家每户的心,他捧着,觉得分量是那样重,到今天也还记得。
范大妈问他们俩:“够了吗?”
阿宝老实,他有十万元,能收下这一百块钱么?连忙说:“我们怎么好意思要呢?”但他想不到阿芳却顺着范大妈的话,回答说:“姑,要说够不够嘛?还差一点,我们自己攒吧!”
范大妈显然也不是很舍得地,从怀里掏出另外五十块钱,放到阿芳手里:“拿去吧!这是我一点意思——”
“不,不!”阿宝坚决不收这份钱,因为他和阿芳知道这钱来得多么艰难,是多少个深更半夜在车站卖茶汤,三毛两毛攒出来的。
“将来你们发了大财再还我,要还不上,就算大妈当这个姑,给阿芳压箱底的钱!”
善良的人最容易受感动,阿宝心头一热,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当时恨不能掏出许多钱,成倍地,甚至成十倍地偿还给这些日子过得不那么舒展的邻居。事后,阿芳嘲笑了他的慷慨:“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你怕人家不知道么?”
“那一百五十块钱——”
阿芳是个会成器的女人:“客气什么,用呗!记住,买极其一般的,咱们千万不能露富!”
于是这场阿宝的噩梦,随着大立柜到来而结束了。社会上对我们危楼发生的这桩奇闻,有许多讹传和杜撰之处,其实问题出在那筐被遗忘了的处理西红柿上。人们在挪动屋里家具杂物,以便放置立柜的时候,发现了已经腐烂发酵,快成番茄酱的半筐西红柿。危楼人的眼睛,范大妈的侦缉本能,都是高水平的。接着又看到了床底下长了绿毛的点心,和许多枚滚进墙角,地板缝隙里的硬币。
可怕而又难堪的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人们有许多疑问,可不知该怎样问;阿宝当然应该解释,但拿不定主意怎么说。正巧,这个时候,阿芳来到危楼,嘴里还唱着“只盼深山出太阳”呢!
他叫了一声:“阿芳,你快——”从他本心,恨不能把这让他日夜得不到安宁的巨款,交出去,宁可穷死也心甘。可为了阿芳,这秘密无论如何不能泄露。他怕失去钱以后,会不会失去她?尽管他做好失去的准备,歪脖树也想过的,但他真心地爱,比罗密欧还罗密欧。所以他需要她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一点暗示。但不做脸的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好像绞肠痧的使他片刻不能停留,必须快到厕所,否则就要拉在裤子里了。这样
,他没有得到阿芳肯定的答复,随后,又被愤怒达到了顶点的范大妈,冲进男厕所,扭着他到街革联,更不知她的态度了。但是,无论人家怎么问,范大妈怎么跳,他还能咬紧牙关撑住劲。等到被抄家队押着回到危楼,在人群中找不到阿芳,他慌神了,悄悄地问了一声:“大叔,她呢?”
“一言不发走了,你啊你啊……”
刚才阿宝离开后,乔老爷是问过阿芳来着,究竟怎么一回事?吃处理西红柿的人,会大把扔硬币而满不在乎,这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阿芳好说什么?然而她审时度势,判断阿宝那劣根性的懦弱,肯定凶多吉少。于是抢先一步,到阿宝厂里替他自首交代,并且还说阿宝已被坏人绑架,很可能马上来抢钱。她在路上预先把头发弄得乱蓬蓬地,拽断了几枚纽扣,做出一副英勇搏战,冲出重围,来报告的样子。说话也故意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把敌意挑动起来。那些待命的武斗队,正愁找不到寻衅打架的茬口,更何况皇皇十万元巨款,不由分说,杀向危楼去了。
阿宝听说阿芳走了,而且是一言不发,立刻失去了精神支柱,全面土崩瓦解了。他想既然人都失去了,还要钱有什么用?莫如爽性交了,省得老是一块心病,吃不好,睡不宁地折磨自己。想到这里,便从沙发里,仍是原来资本家藏钱的地方,掏出全部存款,十万元,一分一厘都不差。这就是说,截止目前为止,还是用自己攒的钱去吃喝,尤其阿宝那不争气的肚子,吃多少,拉多少,等于花钱买了一种习惯性腹泻的毛病,真是又伤心,又憋屈,那几百元打算结婚的钱,是容易节省下来的吗?
人们全被十万元那索尔·贝娄形容的阳光,给照得头晕目眩。也许阿宝头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这许许多多的钞票,他的日射症反应比别人更强烈。所以,一听范大妈讲他下落不明的姐姐,一看到她勾来的抄家太岁的面孔,他顿时腾云驾雾起来。尤其逼着他交出更多更多来路不正的钱,推他搡他,把他像揉面似的折腾时,天地都在旋转,很快失去知觉,跌倒在那给他同时带来幸福与痛苦的沙发上。
阿芳想不到自己,从人们看腻了的样板戏中的主角,成了大家听烦了的讲用会上的明星。不过,她还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她终究有点表演才能;因为她那张漂亮面孔的魅力;更主要的,是这十万元的传奇色彩,吸引着见钱眼开的人,纷纷赶来,即使得不着,听一听,也算过了瘾。于是,阿芳在S市的机关、学校、团体讲了个遍。不但她无需讲稿,广大群众也都背答如流,她会怎样斗私批修,在灵魂中爆发革命的?怎样帮助未婚夫提高觉悟,不做金钱奴隶,走革命道路的?怎样冲出重围报告,使得十万元财产,终于回到人民手中的?……这时朱大姐的头发也稍稍长了一点,成了阿芳的最忠实听众,每讲必听,关键时带头鼓掌,而且以她早年拍电影的经验,指导阿芳的表演。每次在上场讲演之前,给她手背上摸辣椒面。“要有眼泪,苦戏最打动人心了!你就说阿宝怎么不听你劝,揍你,揪你头发——”
“他连指头也不敢碰我,姨!”
“瞎!”朱大姐点得再明白不过,“这不是做戏么?”
阿芳讲得越生动,我们危楼罗密欧的形象越糟糕,在人们眼睛里,他不但是吝啬鬼,守财奴,还是一个暴虐狂。邻居倒不这样看,第一,他终于明白钱不是万能的,不那么孜孜以求了,倒比过去显得人情味一些;第二,花了数百元吃馆子的结果,他烹调技术长进了。楼里谁家有大事小情,少不了由他掌勺。甚至阿芳天花乱坠讲累以后,不也到阿宝这儿美餐一顿嘛!
“你别讲我把你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行吗?”阿宝求她,“我都没脸进厂,一上街人家就指指戳戳!”
“我白让你当未婚夫啦!这点谎都不肯替我圆——”
阿宝什么都可以迁就忍受,一提当未婚夫这说法,马上脸部表情变了:“怎么?照这么说,还有不给当的时候了!”
“你呀你呀!我说过多少遍,早早晚晚,人是你的,我得看时机,到了时候准办,你放心!”
果然,她这一套活学活用的典型经验,像朱大姐那张百代公司唱片,听得耳朵起茧子的时候,她决定——在S市人民的心目里——作出自我牺牲,为了帮助他,改造他,要和阿宝结婚了。如同近来很流行一阵的题材,为了感化挽救失足青年,一定先要嫁给他一样。阿芳这样宣布以后,又在全市制造出一次冲击波。好多记者来到危楼采访,一些慕名的、学习的人,也络绎不绝于J巷之中,没想到快要倒塌的危楼,居然回光返照地红了起来。
最灰溜溜的莫过于范大妈了,她终于明白,天赋神权也好,优越感也好,左的面孔上那股凌人之势也好,只不过是她的影子罢了。当光线不再照射她的时候,这影子就消逝了,连自己也跌落在黑暗中。从此开始,她就一蹶不振,随着“文革”结束,随着危楼拆迁,她撇下她临别一握的钟表匠,和插队归来成为“民主墙斗士”的毛毛;也撇下我们这些坏人,准坏人,和不够好的好人,撒手仙逝了。最初那阵,我们这些人真有点贱骨头,害怕没有了她,无所适从,会过不惯。及至搬进新居,终于悟过来,失去她未必不是好事。不过,旧邻相会,谈起她来,也觉得她脸皮不绷紧的时候,还是有值得我们追忆的、可怀念的地方。
而阿芳转败为胜,占了上风以后,名气一天大似一天。讲用会的风头,只是发迹的开端,紧接着便在电视剧里露脸,不久,被电影厂借去拍片,这就更红了。虽然,她还不满足,还在努力追求更大的名气;但我们危楼居民,包括J巷居民,Y大街居民,都引以为自豪地说:“阿芳原来是我们这儿的!”可拆迁离开危楼,她也许由于天南地北地拍外景;也许执意求名到如饥似渴的程度,如同当年阿宝拼命攒钱,以致变得人情味都淡薄了一样,阿芳和我们老邻居疏远了。
至于他们小两口迁进新居后的生活如何?保护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也许我的职业习惯,喜欢搜集素材,当然要问出个结果。乔老爷抹煞着金鱼眼:“不是记者报道了吗?挺好!”
那篇专访我也看过的,说她艺术上取得那样成就,对自己的爱人,一个朴朴实实的普通工人,仍然一往情深。在海滨拍片的空闲时间里,总去捡五彩斑斓的卵石,以此象征坚贞不变的爱情和纯净的心……像阿宝这样工人与艺术家组成的不平衡家庭并不少,譬如歌唱家,譬如舞蹈家,但她们的工人丈夫,要比阿宝幸运多了。他们不会有多余和孤独的感觉,不会有依附和从属的感觉,更不会有傀儡兼奴仆的感觉。可怜的阿宝这样苦恼,正因为他没有得到,阿芳拒绝给的,那永远属于她自己的灵魂!
阿宝知道自己卑微,对于爱情,他倒真有点罗密欧,要么全部,要么全不。在推又推不掉,得又得不着的两难境地里,他竟然不止一次地重访J巷,去探望那棵歪脖树……
不平等的爱情,该有的什么痛苦,阿宝就承受什么折磨。他确实不明白她还想出多大名?她也真有些憔悴了,那双眼睛虽然疲倦,似乎刚卸妆那样残留着隐隐的黑圈,却永远聚精会神地,在电影广告、画报、影视类杂志和报纸上,寻找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如同阿宝怀揣着十万元巨款那阵,求名的阿芳像他查点钞票一样,在认真地统计她照片与名字的出现率。那碗还是导演开车送她回来时,端上来的夜宵,都已经凉了,还顾不上吃。
“阿芳,你太累了!”
“求求你,别管我!”她把头埋在统计数字里,好像屋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你要嫌我碍事——”
“又来了,又来了……”她焦躁地跳起来,推他出屋,把门从里面反扣上了。
当然,这也不是头一回,阿宝倒在门厅的沙发上,抱着脑袋,从歪脖树一直想到那碗夜宵。生活的发展变化,是多么难以预料啊!在炊事班只会烧火的阿宝,能做出这一碗比头发丝还细的龙须面,而在歪脖树下当做盲流驱赶的阿芳,却对这碗堪称工艺品的夜点,不屑一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门开了,那碗面仍一筷子未动,放在桌子上。
“你没吃?”阿宝努力忘却一切一切的不快。
阿芳想起昨夜来:“让我怎么吃得下去,就端一碗,亏你做得出,叫人下不了台!”
“往日导演就送你到楼下,没想到他进屋。”
她立刻火了:“他进屋怎么啦?我还要留他在这儿过夜呢!你知道要评选最佳女演员么?”
这句话着实伤透了他的心,抬起脚,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什么话也没讲,那怯懦的背影在门外很快消失了。
……
正当我们议论着只有均等的力量,才能保持相对平衡,好像爱情也不例外的时候,如今已是好样的危楼二双(一个在搞书法篆刻,一个和我同行,在写小说,不过他崇奉现代派),破门而入,后面跟随着的,正是我们刚谈到的罗密欧,垂头丧气,满面晦色。
哥俩把一段麻绳,扔到乔老爷跟前:“大叔,你看他想干什么名堂?”
朱大姐是有过这段生活体验的,赶忙拉他过来,埋怨地说:“阿宝,你怎么能想不开呢?女人总有收心的时候,你看我和你大叔,不也过得很好么?”
“我没有上吊——”他辩解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胡说,我们哥俩正在工地干活,见他在歪脖树那儿转悠,然后挂上了这绳套,正要把头伸进去——”
乔老爷跳起来,这位老话剧演员一把拽住阿宝脖领:“活见鬼,连罗密欧都敢同人家决斗,可你这个天生的窝囊废!”
他挣脱开,以难得见到的倔犟,回答屋里人质询的眼光:“不错,我是打算那样结果来着。可我没有朝绳套里钻,我想开了,我不干了!”他还强词夺理:“怎么?不兴我不自杀?”
写现代派小说的小双揭穿他:“要不是我们跑得快,你就伸腿瞪眼了!”
“我已经拿定主意不死了,一见你俩,更死不得了!”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厂里打算让我领着一帮知青开饭店呢!我要撂手一走,他们不又得回家待业。你俩找份工作多难哪!想来想去,人总不能为一个人在世上活着……”
“阿芳怎么啦?”乔老爷听他话里有话。
“也没怎么着。大叔,这回倒好,我一通百通!”
“屁,那个导演得收拾收拾他。”大双拿出当年破罐破摔,横行无忌的样子,“阿宝哥,我得给他放放血,让他明白怎么做人!他要再缠阿芳,我让他这辈子坐着轮椅拍戏!”
“你疯了,不怕犯法,好容易上了班,还当上先进工作者!”乔老爷警告着。然后,他盯住阿宝的脸,似乎要看出什么蹊跷。包括朱大姐,包括我,也都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打他个鼻青脸肿,不算过分。有一回,我亲眼见他用车送阿芳回来,在大门口,居然敢动手动脚……”小双像写小说似的讲起来。阿宝用双手捂住脸。要不是汽车喇叭响,要不是阿芳一阵风似的进屋,我不知道这可怜的丈夫该怎么办?
“哟,你们都在这儿,快说说这个阿宝吧!”阿芳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烦躁地吸着,“像话吗?要去自杀,败坏我的名声!你说你多无聊,多没意思,也太酸了,太嫉妒了,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样的名人,别人想巴结还不屑理呢!对你亲热,说明看得起你,流露一点感觉,正好表明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阿宝,阿宝,你也不想想,我能跟他们来真格的吗?”
“哦!天……”阿宝紧抱住头,生怕它爆裂似的那样用力。
朱大姐到底拍过片子的,深有感触地说:“阿芳,可也是——”可一看乔老爷那双愤怒的金鱼眼,把下面的话,咽回肚里去了。
“阿宝,干嘛那么狭隘?我在争取最佳女演员,明白吗?你想不付出点代价,不豁出一丁点,能行吗?……”
索尔·贝娄把金钱比作太阳,那么名声的追求,大概就是对于飞蛾的火光了。
这时,危楼二双砉拉一下站起来,那拳头捏得关节嘎嘎地响,只问了一声:“那导演在车里等着吧?”便大步朝门外走去。阿宝跳起来,拖住他们哥俩,对阿芳说:“你走吧!”
“什么意思?”
“我让你走——”
“分手吗?”
“说不定这样对你、对我都好,我好不容易悟过来的。”
阿芳先愣了一下,很短,只有几秒钟。然后,瞅瞅阿宝,瞅瞅大家,转身走了出去。
那哥俩几乎不约而同地:“你这个窝囊废!”一使劲,把他搡在地板上。只见他一摊泥似的软在那里,泪水簌簌地跌落下来。
“让他哭吧!”乔老爷把大家都请到别屋,“哭够了就好了!”
……
大概没过两天,阿宝找我来了,好像乔老爷的话还挺灵,大概他哭够了,没事了,忙他的知青饭店了。原来饭店快要开张,至今连个名字还没有着落。
“您是作家,给想一个漂亮的!”
我突然想到陆文夫前不久发表的关于苏州吃喝的小说;阿宝炒的菜,还多少有点南方味。“干脆,你们就叫‘美食家’大饭店吧!怎么样?”
“好!开张那天,您一定来捧场!”
真奇怪,当他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总那样萎靡;现在,为几十个待业青年忙着的时候,连讲话的腔调也不大一样了,不但响亮,而且干脆,跟你握手,也敢使劲了。
再没有比开张志喜那天更热闹了,简直谁也想不到,来祝贺的客人当中,有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美籍华人,一家什么公司的女董事长。你猜是谁?阿宝多少年不知下落的姐姐,回来看望她弟弟,还要把他带到美国去呢!
好消息总是不胫而走的,在锣鼓齐鸣,鞭炮喧天,“美食家”大饭店的招牌揭幕的时候,我们危楼的朱丽叶,也急急忙忙,带着抑制不住的亢奋来了。
那还用介绍吗?她紧紧搂抱住那位女董事长。我突然发现,尽管她快成最佳女演员,但那副阔别了的,在J巷歪脖树下,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土包子相,又在她脸上出现了。
阿宝至今也没有离开“美食家”大饭店,因为这里是他懂得人活着,到底应该干什么的起点。也许铺面还不够大,卫生条件较差,服务态度还不够好。可是他说:“姐姐,会一步步好起来的,你信不信?”
“根据什么?”
“因为我爱它!”
——诸位读者,假如你们有兴趣,请光临“美食家”大饭店品尝指教!
地址:Y大街十字路口;电话订菜:七八五四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