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曹雪芹有意还是无意,独独对林、薛这两处房子,注明了准确的可以比较的间数。厚薄轻重,区别一下子就估量出来了。难怪探春后来有一次说出“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的话来,三姑娘是有名的玫瑰花儿,又可爱,又扎手,决不会无的放矢的。贾宝玉住甲级房,自是无可非议。薛宝钗也享受同等待遇,着实有点名不顺言不正的。论亲,同是外戚,旧时姑表还要略胜姨表一筹的。再说贾母能不更疼她女儿的女儿吗?记得她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很对她外孙女屋子的褪色窗纱发了一通议论的。言为心声,未必见得老太君对分房方案是多么赞成的。
这里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精明的,在操纵着一切的手。凤姐是职能部门的领导,在决策上还不具备这份权威。贾政理应主持分房讨论,但此人志大才疏,大事做不了,小事不屑做,准是推给别人去处理。邢夫人从来是靠边站的,不会让她介入。李纨知道自己的最佳状态,是不闻不问,请她当分房委员,也要退避三舍的。因此,这有力的手,那就是王夫人无疑了。
最初,当贾母将外孙女林黛玉,从扬州接来时,那意思谁都懂得,考虑到贾宝玉未来的婚姻安排。但王夫人也不示弱,马上把她的姨侄女薛宝钗弄到身边,参与这场宝二奶奶宝座的竞争。她明知老太太的用心,也了解她儿子心在谁的身上,最终老太太也扭不过她,儿子给挫折成神经病,还是按她的意志办了。在封建家庭中,能在这种大事上说了算的,才是真正有权有势。甭说老太太奈何她不得,贾政不也对她言听计从吗?只这一件事,便知王夫人的铁腕了。
她第二手,把当家主事必须面对的,诸如费脑子,动口舌,拳打脚踢,连滚带爬的极其复杂的矛盾,都交
给她的内侄女兼侄媳妇去料理,从表面上看来,人权、财权、管理权,在王熙凤手中,但哪件事敢不禀报王夫人呢?大政方针实际是她在决策。王熙凤到宁国府帮着贾珍主办秦可卿的丧事,出尽风头,要没有得到她的批准,也未必如愿。虽然此人自恃能干,颇为得意洋洋,其实不知道是替这位姑姑和婆婆,当众人怨恨的靶子罢了。那王夫人一方面躲清静,一方面还说嘴,怎么还不放月钱啊?怎么听说克扣啊?显得王夫人多么体恤下情。坏人让凤姐去做,好人她自己来当,用着你,防着你,不时还敲打着你,这就是她的手段。
她不做任何事情,她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因此,她也永远主动,永远长有一张不停指责别人的嘴。直到今天,还能经常听到,这些自以为拥有永远的批评权的当代王夫人们在聒噪。
第三手,把她的那个文才不高,本领不大,毛病挺多,脾气挺大的丈夫牢牢控制住。她吃准了贾政的“假正经”、“假正统”和“假正派”的三假实质,凡学问不济,只能做做八股文章,人非倜傥,无缘去风花雪月,当官不灵,就在家中作威作福,色厉内荏,出了事,他比谁都没主意的人,大概只有靠“假正经”、“假正统”和“假正派”来维持心理平衡。所以王夫人对她丈夫的策略,就是要领导全体儿女奴婢,像圣人一样地恭维着他,让他成天端着架子,下不了这个台。于是,他除了装腔作势,发作一些歇斯底里外,真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物,弄得他全无乐趣可言,贾府哪个男人不花天酒地,就他守着一妻一妾,不敢有非分之想,而且被王夫人管得,那赵姨娘也因得不到宠幸而致心理变态。
王夫人以他的“三假”作为精神支柱,起着大观园道德警察的作用。凡是年轻人喜欢的事情,起诗社啊,吃螃蟹啊,她一律拒绝参与。除非老太太在场,她不得不应付一下,多半持冷淡态度,不感兴趣。而一要整顿什么,清查什么,使年轻人讨厌的举动,她就特别地来劲。
接着,便是她的第四手了,拿今天的话说,就是抓阶级斗争,搞政治运动了,而且绝对的心毒手辣。她之所以抓住“绣春囊”事件,大做文章,闹得鸡犬不安,按心理分析,可能有某种情感补偿因素在内的。老太太出够了风头,凤姐使足了威风,姐妹们抢尽了镜头,她什么戏也没有,对不起,一搞运动,就得她文武昆挡不乱,君临天下了。我不知道后世那些习惯于此道的人,是否也是这种心理作祟?才总是矫枉过正,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以后,再无穷无尽、没完没了地落实政策。
王夫人第一回搞运动,金钏儿跳了井;第二回搞运动,晴雯又死于非命;严格地讲,林黛玉的小命,也是断送在她手里的。其实,金钏儿让宝玉去拿
环哥儿和彩云,属于少年性意识的萌发,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至于打嘴巴,指着骂吗?“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问题是她必须抓住把柄,才好有名目整人。果然,宝玉挨打以后,她就内查外调,排队甄别,设立专案,埋伏线人,进行清理整顿,黛玉之倒霉,晴雯之被逐,那时她就记下了账,是毫无疑义的。
傻大姐的“绣春囊”事发,这一起风波,可让王夫人,还有那个邢夫人,算是逮着了天大的便宜,肯定内心窃喜,找到了一个收拾众人,出口恶气的机会。先是谎报军情,把事态扩大化,好像大观园快要沦丧于万世不劫地步;跟着痛心疾首,大造舆论,为兴师动众的清查做准备。
于是,一直被冷落,谁也不知道尊姓大名的王善保家的,这么一个老奴,像沉渣泛起,僵尸复活,披挂上阵。风风火火杀进大观园,过她一辈子也没过的官瘾。按正常逻辑行事的话,王夫人第一应该依靠凤姐,级别、身份放在那里,她要查谁,至少名正言顺些。第二,也应该相信李纨,不论在名义上还是在实际上,大小算是大观园的负责人,按她的人望、品格,比凤姐还要合情合理些。可王夫人非要重用这个王善保家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个本不过是邢夫人陪嫁带来的提壶倒水、侍候场面的老货,虽有一点资格,但实是卑贱的角色,现在登堂入室,不但和小姐平起平坐,还要查查你,整整你,收拾收拾你,一朝发迹,便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了。这也使我想起近年来,周围一些人的嘴脸变化,本来在文学界狗屁不是,跑腿学舌之辈,提壶倒水之流,忽乘政治东风,出将入相,披挂起来,刀枪棍棒,居然“浪遏飞舟”,“挥斥方遒”地不可一世起来,也真是可笑。
王善保家的“清查”运动过后,遂不知所终,可上述文坛王善保辈,有时还能见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作痴呆状,煞是好笑。王夫人用王善保家的,是一点不奇怪的。中国有句俗话,叫做“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因为用人者本不光明正大,自然被用者,也是些卑鄙龌龊,无赖宵小之徒。这个王善保家的吃了探春一记耳光,那也就叫活该了。
其实,这记耳光,是扇错了地方。探春不是说了嘛,“必须先是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所以,真正该打的罪魁祸首,倒是这位一心一意借助运动整人,而且不把人整死不罢手的,并使自己光辉灿烂的王夫人。话说回来,仅仅责难她,不追究她的丈夫,那位“三假牌”贾政先生任何过错,也是说不过去的。否则,“沆瀣一气”、“一丘之貉”、“夫唱妇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些成语和俗话,就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