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那个没落的贵族之家,有些阴盛阳衰现象,凡男性,基本上是不济的。挨着个儿数,成器的,有作为的,干出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在这部书里几乎少见。所以曹雪芹才慨叹系之地发出:“我堂堂须眉,诚不若裙钗”的遗憾;惟一值得称道的叛逆,怡红公子贾宝玉,也是一个具有女性化倾向的男人。
所以,《红楼梦》是一部最出色描写女人的小说。从纯情少女到世故妇女,从青春妖姬到皤然老妪,从丫环奴婢到贵妃诰命,从带发女尼到三姑六婆,可以说是各式各样,无不悉备。
由于金陵贾家的男性,阳气日见衰微,乾纲逐渐不振,本属于他们的拿手好戏的权势,便只好拱手让位于内眷了。贾政躲在书房里下棋,连儿子也管不了。贾珍、贾琏忙着吃喝嫖赌,根本不理正务,这样,如此偌大家族的运转重任,只好归太太们了,按理应该由王夫人管。尤其“当家人,恶水缸”,俗称内掌柜的,官称则相当于总理事务内阁长官一职,责无旁贷,应由代理家长的贾政妻子来主持。可她不管具体事,她只抓总,家里家外,一应事务,全交给她的内侄女兼侄儿媳妇凤姐执掌。
因此,都认为王夫人只会吃斋念佛,无所作为,那只是她老人家的表面现象。其实在这部书里,她是个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是个很了不得的政治家。鲁迅曾经这样评价过五四时期的胡适和陈独秀,他说,陈的门口,可以看到里面的陈放着的刀枪剑戟;胡的门口,大门是洞开着的,里面是空空的。一个是你知道他有什么,一个是你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到底谁更令人叵测些呢?因为她本着一不出手(非必要时绝不轻举妄动),二不介入(非关键时刻绝不御驾亲征),三不作为(非不得已绝不亲自主刀)的三不主义,以不变应万变,故而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即使神州陆沉,山穷水尽,她也是一只干干净净的,丝毫无损的浴火凤凰。
错误是别人的,正确是属于她的,这也是中国所有统治者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
所以,后来贾府面临最大的灾难,锦衣军大抄宁国府,从此一败涂地,她这个表面上不管家的主妇,倒像没事人一样,最受谴责的却是王熙凤,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也是活该了。王夫人抓权而不掌权,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中国人一向封建,最恨“牝鸡司晨”。“女人掌权必坏事”,这是典型的视女人为祸水的男性情结。所以,外国至今有女王、女首相,中国自武则天后,那么了不起的慈禧太后,有气魄,善权术,也只敢垂帘听政。王夫人的形式上的超脱,不争不抢,让人觉得她离权力远远的,绝对是聪明之举。
因为中国的历史学家,崇尚“祸水论”,习惯于把国家的灾难,民族的不幸,全部过
错都推到女人头上,实际是不公平的。翻翻史书,从古至今,凡被责备为夫人干政者的那一朝,那一代,她们的先生十之八九不是好东西,这是可以保险的;倘非昏庸无能之君,定是淫荡好色之主,譬如唐玄宗,他的晚年为他这个老婆,弄得国将不国,最后在马嵬坡把杨玉环当替罪羊献出去了,他继续当他的万岁圣上,说得过去吗?
按照儒学启蒙读物《大学》所讲,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男人的生存准则的话;那么可以设想,一个连家都齐不了的男人,焉能治国?所以,那些被千古指指戳戳的祸水,打入冷宫,坐牢杀头,某种程度代人受过,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也不例外,抄家以后,那个贾琏一见山穷水尽,没了指望,连他奄奄一息的老婆,也顾不上找个大夫瞧瞧了,平儿说了一句,他就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呢?”这和唐玄宗只顾自己,几乎是异曲同工的。这位琏二舍平素里,要是不去沾染什么多浑虫,什么鲍二家的,不去小花枝胡同金屋藏娇,偷娶尤二姐,正经当家主事过日子,凤姐也没有机会或者未必敢于去放高利贷,打恶官司的。
《红楼梦》里刻画出的具有权势的女性典型形象,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她们各自的命运走向,以及结果下场等等,有其深刻的社会意义。尤其那个王夫人,是很可以给后世揽权恋权不放权的所有人借鉴为范本的。
王夫人第一手,把权势的光辉灿烂的那一面,让给了老太太贾母,尊崇得她老人家到了已无须权势的洒脱地步。这种供起来的办法,是最为厉害的一招,因为所有老年人都害怕失落,越到苦日无多的晚年,越要表明他(她)的存在。于是哄和瞒,拍和捧,便是主要的手段,老人和小孩一样需要欺骗的,把所有的荣光,所有的出头露面的机会留给他(她),让他(她)感到这世界万万少不了他(她),这样,心满意足的老人就消停了,就不生事了,于是可以天下太平,少却许多麻烦。
贾母在这个大家庭里,是过来人,她明白,一个人活到老寿星的岁数,成为家族的象征,她的话不亚于圣旨,谁也不敢或不好违拗的。因此做一个有权而不用权,有势而不倚势的老祖宗,好像更受人欢迎。于是荣宁两府,上上下下,都愿意哄着她,捧着她,甚至宠着她,也是怕她生事。所以老太太的生活哲学,是安享这份荣华富贵,凡能省心处,她决不伸手插手,真正做到了不但顾而不问,连顾都懒得顾的,只管颐养天年,显出她的大家气派和文化素养。
这就比有些抓权不放的老人,豁达多了。什么都要管,什么都不放心,什么都要亲自过问,七老八十,劳心费力,其实完全是想不开,世界上哪有万年不
变的江山基业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勿为儿孙作马牛,你老人家眼睛一闭,地球照样转,还落一个讨嫌的名声,被后人咒骂,何苦来呢?所以,极懂处世为人之道的老太君,实际上尽量不去逆王夫人的意志行事,也够不容易的。
且不说贾母娘家的史湘云在大观园里无一席之地,而王夫人娘家的薛宝钗却和贾宝玉一样待遇,住着五间上屋的蘅芜院,令人费解。当史湘云父母当官外调,她留在贾府暂住,也得挤在潇湘馆的林黛玉那儿,可见王夫人在实际上对待她的婆母,是个什么态度了。
下笔如有神的曹雪芹,通过贾宝玉的眼睛,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分明看到了潇湘馆“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和蘅芜院的“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的差别。等到大观园分房榜一公布,宝哥哥也只好以“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来安慰林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