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这是大师的天才,这才是先见性、开创性,曹雪芹未曾受到现代科学的洗礼,但他笔下却充分表现出科学的精神。这“细细的甜香”,只有恋爱中人,才能从异性那里,嗅到从身体内部发出的性信息,你不能不佩服大师那高超细微的感觉。
现代科学家的研究分析,嗅觉与性的关系,在动物的求偶交配活动中,尤其具有强烈的诱引作用。体味,其实是一种性欲的激活剂。雌性动物发情期间,所散发出即使很微细的体臭,也能将距离遥远的雄性动物招引过来。人类由于进化的原因,这方面的感觉,已经相当迟钝。但对于恋爱中的男女,显然会出现一时性的对于对方身体气味的特殊敏感。所以,贾宝玉对秦可卿的体味,马上出现“眼饧骨软”的性心理回应。大师笔下这种不期然地合乎科学的描写,让你赞叹不已。
曹雪芹使那个已经情动,尚未完全处于昂奋状态的贾宝宝,逐渐推进到高潮:“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唐伯虎的画,秦少游的诗,都具有性暗示的意义。接下来的描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
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大师这部不朽著作,虽然他未能科学地进行总结,上升到理论,但通过艺术形象,将体味、字画、器物、衣着,以及所涉及的历史或传说中、风流女性所承载的多种性信息,已经与后来弗洛伊德、霭理士所说的“影恋”、“物恋”、“白日梦”、“性的升华”等等性概念,一一吻合。
所以,对创造有别于《金瓶梅》式性文学的曹雪芹来讲,肉欲的描写,色情的描写,性宣泄式的描写,已不是他着意追求的目的。以他的观察所得,将功夫下在人物的性心理与性意识的开掘上。所以,一直到第五回结尾“秘受云雨之事”,第六回开头“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才有点到即止的性描写。
《红楼梦》第五回,按照霭理士的《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对“白日梦”有以下的解释,这就使我们更进一步了解曹雪芹在性文学独辟蹊径的开拓上,怎样具有科学的预见。
“白日梦是一种绝对的个人的与私有的经验,非第二人所得窥探。梦的性质本来就是如此,而梦境又是许多意象拉杂连缀而成,即使本人愿意公开出来,也极不容易用语言来表达。有的白日梦的例子是富有戏剧与言情小说的意味的,做男主角或女主角的总要经历许多的悲欢离合的境遇,然后达到一个性爱紧要的关头,这紧要关头是什么,就要看做梦的人知识与阅历的程度了,也许只是接一个吻,也许就是性欲的满足,而满足的方法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细腻的程度。”
从这里也可以了解,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很大程度上,有可能是曹雪芹本人在青春期一次性萌动的深刻记录。《性心理学》也说道:“对于先天遗传里有做艺术家的倾向的人,白日梦的地位与所消耗的精神和时间是特别的来得多,而艺术家中尤以小说家为甚,这是很容易了解的一点;连环故事不往往就是一篇不成文的小说么?”作为一位作家,想在性文学上有所作为的曹雪芹,这次经验,正好提供给他一次范本尝试的机会。弗洛伊德也说过:“艺术家的天赋里,自然有一种本领,教他升华。可以使白日梦成为一股强烈的产生快感的力量,其愉快的程度可以驱遣与抵消抑制的痛苦而有余。”
对我们这些后来者而
言,想不到一位十六世纪的中国作家,却能与十八世纪两位西方性科学的权威,是精神上的同道,前者用形象表达,后者用理论阐述,然而,殊途同归,都是在向人们传达正确的科学的性概念。所以,从《红楼梦》起,中国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性文学。
据高宣扬编著的《弗洛伊德传》,“歌德年轻的时候,常出入于法官布芙家,爱上了他的女儿绿蒂,但是,她已经和格斯特订婚,致使歌德悲不欲生。后来,发生了一个事件——歌德的挚友叶沙雷因爱上了其上司的太太而自杀,自杀用的手枪是格斯特借给他的。歌德从格斯特处听到这个事件的详细报告后,非常激动。就在这样的刺激下,他突然灵光一闪,一下子涌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蓝图。”
按弗洛伊德学说:“这个由歌德自己叙述的构思过程,和梦一样,使心中的残渣所造成的紧张一刹那间散发出来。在心中早已积累的冲动——性的火焰或‘爱的本能’终于‘变形’而表现为伟大的文艺作品。”
《红楼梦》的梦,是在第五回的这个梦的基础上生化演变而来,其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我一直想,那个在小说中被叫着秦可卿的性偶像,一定是曹雪芹童年至青年时代最重要的半人半神的性启蒙导师。他不厌其烦地记录下白日梦的全过程,肯定寄托着大师一份不了之情,难尽之意。无论如何,这位最早启发了贾宝玉性觉醒的女人,这位第一次使他尝到禁果滋味的女人,这位在他情爱途程的起跑线上起过催化作用的女人,是他一生中心灵的守护神,是可想而知的。
那么,焉知太虚境的邂逅,不是曹雪芹与这位爱神契约中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呢?
《少年维特之烦恼》,也就是那么一个烦恼而已,心灵会受到撼动。但“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却是一座情爱的迷宫,你走进去,容易,走出来,也容易;但是,你走进去深一点,走出来,就难一点;如果,你完全走进去了,也许,你就休想走出来,那时,你八成就是一位红学家了。
我也记不得是谁说过,当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文学概念出现在中国文学界,并被中国作家膜拜,敬若神明的时候,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在他《红楼梦》的第五回里,已经把魔幻,神秘,图谶……这一切一切五迷三道的文学把戏,玩到得心应手的程度。
也许,有那么一天,中国作家不亦步亦趋跪在外国作家后面讨饭吃,中国文学便有可能挺直腰板,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