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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写性——《红楼梦》中,能看到《金瓶梅》的影子,也能看到中国性文学的演变

道学家所说的淫,是非常广义的,不但性意识,性心理,性行为,性变态,乃至一切与男女情爱有关联的事物和现象,统统视之为淫。而且,在“万恶淫为首”的定性下,性等于淫,淫也就等于恶,他理直气壮,他大义凛然,你晓得他是王八蛋,是在装孙子,但红旗在他手上,东风为他刮,曹雪芹要不是死得早,当不上右派,坏分子是跑不掉的。

《红楼梦》问世以后,曾一度被禁过,禁的原因多与政治无涉,而是道学家所说的那个“淫”字。其实,这些批判者压根儿也没弄懂曹雪芹,他写《红楼梦》,很大程度上是在拨乱反正,是对于当时流行的淫秽读物的矫枉或纠偏。

也许你会认为这是笑谈,我作出这样的推断,是根据他在作品中反复宣扬过的文学主张。《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开宗明义,就写道:“……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道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红楼梦》出现以前,明万历年间,兰陵笑笑生抛出了《金瓶梅》这部奇书,作者究竟是谁,有好几十种推断,没有一个说法被认定。但是,此人必是一位名士,是毫无疑义的。他开创了中国文学中直接性描写的先河,先前的文学传统中,此类性交文字并非完全绝迹,但到他这里,公开的,而不是隐晦的;暴露的,而不是收敛的;恶俗的,而不是文雅的;大张旗鼓的,而

不是点到即止的性描写,可谓集大成者。自打兰陵笑笑生开了这个不好的头以后,明末清初,盛行的色情小说,皆是以《金瓶梅》为范本,通篇充斥着更淫秽,更肮脏,更下流不堪,更不堪入目的沉迷于性行为细节的笔墨,这些等而下之的模仿者,其作品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

所以,曹雪芹才以作家的良知,在性文学领域里兴此振聋发聩之举。

在中国性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具体到性描写的笔墨,向来有收、放之分,有纵情放肆和敛约从容之别。

在敦煌藏经洞中发现的唐代白行简的《大乐赋》,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作中国最早的直接描写性事的文学作品。白行简,为诗人白居易之弟,传奇《李娃传》的作者,能将男女情爱肉欲写成赋,在中国色情文学中可谓开山之作。文雅都丽,绮靡香艳,写得相当色情,但并不猥亵。在此以前,汉无名氏笔记《汉杂事秘辛》,对于女性胴体描写的文字,虽极露骨,但还具一定的美感和文彩。据考证,这篇笔记,似为唐或六朝人的假托,约与《大乐赋》相前后。从这两篇古代性文学的范例看,中国文人写性,在明代以前,是比较收敛的。

如果说放肆的写法,以明后期万历年间的《金瓶梅》为始作俑者,那么,敛约的写法,则以曹雪芹《红楼梦》为性文学别树一帜的巅峰。这种双峰对峙的局面,也就形成了中国性文学的不同风格。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写作过程中,受《金瓶梅》之教益甚巨,但曹雪芹对淫滥文字的批判,对兰陵笑笑生近乎病态的写性,显然是不赞成的。不过,《红楼梦》对于世态的观察,对于人情的体验,却是比照着这位隐名埋姓的大师而来,深受其严峻深刻的现实主义作风影响。虽然,曹雪芹并不绝对拒绝肉欲描写,但他与《金瓶梅》以后,一直延续到清初,延续到民国,延贯到新时期文学的淫秽文字大不同之处,就是他笔下的性描写,始终是含蓄的,节制的,收敛的。

其实,写出下流文字,不难,但脸皮不厚到一定程度,大概不行,尤其那些用身体写作的女作家们,倘不相当无耻,恐怕也难下笔。记得鲁迅先生一篇杂文,说,你在马路上,对一位站街妓女,直呼其职业名称,对方一定是要反詈:“你娘才是妓女!”相反,你说:“姑娘勒浪做生意!”(“勒浪”为吴语,“在”或“在这里”的意思),她的脸色就会多云转晴了。因为做生意,是商业行为,在笔下,将自己

身体一块块地零售出去,就无所谓耻了。

所以,写无耻文学之前,先得无耻起来。

曹雪芹借书中人物之口说:“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佳人才子……编的连影儿都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一个小姐必是爱若珍宝……只是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不是?……有个缘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的,所以编出来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得着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红楼梦》第五十四回)

曹雪芹认为放肆写淫秽文字的“编书的”,不外下列三种作家,一是“妒人家富贵的”,二是“有求不遂心的”,三是“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的。但到了近代、现代、当代,又有两类人渐渐成为色情文学创作的主力,一是患阳痿症的男作家,一是只有身体而无文学的女作家。

其实,《金瓶梅》式的淫秽文字,只要无耻,不学自会。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其尤下者则意欲媒语,而未能文,仍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不传。”虽然,《金瓶梅》的模仿者,皆得到了实惠,兰陵笑笑生为后来许多无聊文人,提供一个保证赚钱的饭碗,裤裆文学,永远能卖出好价钱的。可到今日为止,淫书无数,有社会价值,有文学价值者,找不到一部。

而沿袭《红楼梦》写性心理、写性意识的文字,二百年来,中国文坛空谷回音,无人堪与响应。别说过去和现在的狗尾续貂者,无不被人臭得无地自容而悄然退场,《红楼梦》的模仿者,可以说没有一个得到好果子吃。学《金瓶梅》不成,尚可靠性器官的活塞动作,骗两个钱花花,而希望像《红楼梦》能够写出一些新意,在性文学的拓展上有所创造者,第一,不具备曹雪芹的满腹经纶的真功夫,第二,不具备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时间,连“望穿秋水”的一望,也达不到,焉谈其他。

作家写性,无论中外古今,为性而性者,少,为钱而性者,多。什么时候中国作家真正把钱置之度外,哪怕像曹雪芹那样,喝粥也不辍笔写下去,也许文学倒有了希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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