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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心结

按照主流历史学家的观点,中国历代农民“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行为,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原动力,因而也就具有革命的意义。教科书都这样写着的。但实际上,中国封建王朝这种由张三而李四,由李四而王二麻子的改朝换代,龙床上的脑袋变了,冠冕下的面孔变了,但今天的农民,打倒昨天的农民以后,那锅封建制度的老汤,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所以,这锅老汤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以不变应万变,居然“咕嘟”了三千年之久,这正好说明农民革命乃时代进步的推力,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一个似是而非的伪命题。

一部二十四史告诉我们,每一次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变化,是以血腥的战争为代价,是以赤地千里、人口锐减、神州陆沉、一劫不复的巨大社会成本为代价而实现的。所以,每一次农民革命战争,必然是一次历史的倒退,民族的灾难,文明的倒退,文化的灭绝。朱元璋,当他洗干净腿上的泥巴,在金銮殿上南面为王的时候,比起所有同类项的皇帝,对于文人、才俊、学者、儒生;官佐、吏员、书办、刀笔之类的知识分子,其警惕、戒惧、防范、敌视之心,其打击、镇压、排斥、杀戮之意,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位三十年,也是中国历史上***最盛行的时期。

吴晗作《朱元璋传》二十年,四易其稿,就是因为他无法将这个皇帝,写成主流历史学家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这个嗜杀的太祖,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中国约三百多个帝王中间,也就只有他,是真正来自草根阶层的卑微人物。几千年来,农民起来造反者无数,失败者也无数,而他却是成功坐上龙椅的唯一。与他景况相类似者,还有一个,那就是汉高祖刘邦。近人钱穆说:“除却汉高祖,中国史上由平民直起为天子者,只有明太祖。”不过,刘邦非绝对之平民,当过泗水亭长,介乎派出所所长与街道委员会主任之间,官职不高,但吃公粮,领取九品或从九品的俸禄,用公帑支付工资,那就是官员。在中国,再小的官也是官,官,就是管,管,就是权。亭长,管辖约方圆十里的范围,后来,他发达了,又回到他当亭长的老家,一张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那底气,那声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绝非一个升斗小民吼得出来的。

朱元璋好杀人,明代无名氏的《翦胜野闻》载:“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云。”

这一点,刘邦有点惭愧,但要论牛气、大气,朱元璋就差池多了。明代陈继儒《狂夫之言》中载:“太祖常躬祭历代帝王庙,至汉高像前曰:‘我与公皆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汉子!’命再加一爵。”其实,朱元璋这个赤贫无产阶级,或*****,根本没法跟泗水亭长相比。从他自叙《朱氏世德之碑》,“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觉寺中。甲申岁,父母长兄俱丧,某托迹缁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乱,淮兵蜂起,掠入行伍……”来看——

他的职业:

一、当过和尚,

二、混过盲流,

三、干过兵痞,

四、做过蟊贼;

他的履历:

一、在地主家放过牛,

二、在庙宇里挂过单,

三、在流浪时讨过饭,

四、在落草中打过劫。

明代这位开国帝王,自称起自布衣,托迹缁流,掠入行伍,适天下大乱,遂起兵滁州。这当然都是拣好听的说,他明白,当过和尚,当过兵痞,游方讨饭,打家劫舍,并非十分光彩之事。所以,他在自撰《朱氏世德之碑》的文中,总是强调“上世以来,服勤农业”,“先祖营家泗上,置田治产”。其实,他

只是一个无家无业的“流民”,与土地、与农业、与春种秋收,了无关系。

“流民”,属于江湖,而江湖,是周旋于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之间的流离分子组合体,他们有时站在官方立场,鱼肉百姓;有时也站在民间立场,反抗苛政。当统治者强,他们是统治者的狗腿子;当受压迫者强,他们又成为造反的急先锋。每当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日,便是他们铤而走险、亡命冒险、举事起义、投机搏命之时。农民因为田地的羁绊,其革命性,远不如这些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痞子先锋来得坚决,所以,朱元璋就因为他非本质上的“农民”,而单枪匹马在江湖上历练了差不多四十年,才打下这份江山。说实在的,这是他的光荣,完全用不着讳莫如深的。

虽然按照今天的观点,这都是他的优势,他比刘邦更无产阶级,更苦大仇深,更彻底革命,更立场坚定,但在封建时代人们眼里,这都成为他的劣势,这些不光彩的过去,那是上不得台盘的。为这些阶级胎记,当上皇帝以后的朱元璋,很自卑,很恼火,很觉得玷污自己,很感到耻于谈论。这样,他说,可以,别人说,不行,构成他绝对碰不得、始终解不开的心结。

洪武年间,开科考士,太祖翻阅考中的生员名单,一名来自江西婺源的姓朱的举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如果此人是南宋朱熹后裔的话,排个转折亲,攀上一位先贤当祖宗,岂不很是光彩么?那个考生当然了解太祖杀人不眨眼的脾气,哪敢撒谎,连忙申辩与朱熹并非同宗,连远房也不是。朱元璋一想,这样一个学子,都不冒认圣人为祖,朕就更犯不着了,遂寝息了这个认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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