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人周密《癸辛杂识》中一则记闻,可以充分领教这位文人的浪漫,中外古今,大概还找不到别的文人,能够浪漫得出这样一次以他为中心的嘉年华式欢宴聚会。当时,张孝祥受主持北伐的将领张浚邀请,到他司令部所在地,为建康留守。随后,又知京口,即今之镇江,可能距离淮蚌前线更近些,这样,张浚就派王宣子接他,要他从南京移镇于此。这就是“张于湖知京口,王宣子代之”的来历。斯时,“多景楼落成,于湖为大书楼匾”。张于湖书法出色,自是他当仁不让之事。他的字,现在还能看到,如《泾川帖》,当得上潇洒飘逸、神韵悠然的美誉。据说,宋高宗、宋孝宗对其字都赞叹不已。据《宋史》本传:“孝祥俊逸,文章过人,尤工翰墨,尝亲书奏札,高宗见之曰:‘必将名世。’”陆游说过:“紫微张舍人书帖,为时所贵重,锦囊玉轴,无家无之。”连最刻薄、爱挑剔的朱熹,也认为“安国天资敏妙,文章政事皆过人远甚。其作字多得古人用笔意,使其老寿更加学力,当益奇伟”。
据宋人叶绍翁的《四朝闻见录》载:“今南山慈云岭下,地名方家峪,有刘婕妤寺。泉自凤山而下注为方池,味甚甘美,上揭‘凤凰泉’三字,乃于湖张紫微孝祥所书。夏执中为后兄,俗呼夏国舅,偶至寺中,谓于湖所书未工,遂以己俸刊所自书三字易之。孝宗已尝幸寺中,识孝祥所书矣,心实敬之,及驾再幸,见于湖之匾已去,所易者乃执中所书。上不复他语,但诏左右以斧劈为薪。幸寺僧藏于湖字故在,诏仍用孝祥书。”
所以,这次楼匾题字,非张于湖手书莫属。“公库送银二百两为润笔,于湖却之,但需红罗百匹。于是大宴合乐,酒酣,于湖赋词,命妓合唱甚欢,遂以红罗百匹犒之”。看来,他之谢绝银两,而讨红罗百匹,是要馈赠给那些佳丽的。估计那天盛会,至少有上百位丽服盛妆、奢华曳冶、花枝招展、灿若桃李的红粉佳人凑趣,才能营造出来云鬟玉臂、满室生香、袅袅婷婷、莺歌燕舞的浪漫气氛。
也许只有风流到顶点的张孝祥,才有此等大手笔。当代文坛上那些既无浪漫,也无文学的俗不可耐之辈,或者,即使那些稍有一点浪漫、稍有一点文学的半瓶醋之流,可敢这样非分地浪漫一下,怕是连放肆地想一想?也是不敢的。当代那些下流作家,最大的本领,就是来不及地让笔下的男女人物脱裤子,然后,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描写他们**的性行为,这才是他们毕生所追求的“浪漫”。
现在,让我们回到南新仓的皇家粮库的小剧场里,等待新版《玉簪记》的上演吧!早些年,我曾经在四川成都郊区一家小戏院里,看过一个来自外县的剧团,所演出的高腔折子戏《秋江》。初冬的成都,那一份飕飕的冷意,不多的观众,那一副瑟缩的神色,我对主人说,早知如此,不若找个地方喝茶。固执的主人,一定要我“等哈,等哈”,即等一下的意思。终于在好几次“等哈”以后,陈妙嫦出场。我敢说,那简直是奇迹,本来叽叽喳喳,乱哄哄的剧场,一下子鸦雀无声,连兜售瓜子花生的
小贩,也呆住了。显然,这位看上去极其美艳,细打量极其娟秀,称得上光彩照人的女演员,将大家吸引住了。虽然,她那身行头很破旧,她那副头面也很寒酸,但是,眼波流情,顾盼生春,表现出一位急切想得到爱情,所谓思春女尼的大胆和追求。从来也不曾见过如此唱、念、做俱佳的演员,一台戏,全被她一个人驾驭住了。
尤其她唱得那么甜美,那么温柔,由不得你不凝神聆听。
你看那鸳鸯鸟儿成双成对,
好一似那和美的夫妻。
白日里并翅而飞,
到晚来交颈而眠。
奴与潘郎虽则是相亲相爱,
怎比得鸳鸯鸟儿,
一双双,一对对,
飞入在波浪里……永不离。
最后的这三个字,是由后台的帮腔唱出来的,其音高亢,其声绵长,令人回味无穷。
秋江之上,道姑陈妙嫦追赶书生潘必正这段船上的戏,是改编自明代传奇《玉簪记》中《追别》一折。看起来,不但文学史留住了张孝祥,连戏曲舞台也留住了这位于湖居士,而当时那些蛆虫似的隐性汉奸,灰飞烟灭,早扫入历史的垃圾堆,这大概就是天道好还、正义不衰的公理了。
最为浪漫的一个插曲,莫过于张孝祥授临江令,到该地的女贞观去探望他的姑母的时候,曾经向这位在庵修行的陈妙嫦示爱过。
这就是浪漫透顶的张孝祥的行止了,他没想到在尼观里,竟有这等堪称绝色的美人,遂留宿寺观。《玉簪记》的故事,高濂依据的是前辈关汉卿的《萱草堂玉簪记》,绝非凭空虚构。而从清人雷琳的笔记《渔矶漫钞》所述,宋女贞观陈妙嫦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诗文俊正,工音律,也可证实确有其事,确有其人。本来,这位才子,拜见了姑妈以后,就打算告辞的,但他却执意要留下不走,这就是张孝祥毫无顾忌的浪漫了。
他还写了一首《杨柳枝》,挑逗这位美丽的女尼。
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
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
杏脸桃腮不傅粉,貌相宜;
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迟。
陈妙嫦显然不为所动,也写了一首《杨柳枝》,拒绝了他。
清净堂前不卷帘,景悠然;
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
独坐洞房谁是伴,一炉烟;
间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据清人冯金伯的《古今女史》,更有惊人的戏剧性结局。
“宋女贞观陈妙嫦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女真观,见妙嫦,以词调之,妙嫦亦以词拒于湖。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妇,即俗传《玉簪记》是也。”
我又回想起高腔折子戏《秋江》中的那位惊鸿一瞥的女演员,如此出神入化地演出了陈妙嫦之急切,之担忧,之惶惧,之憧憬。那双会说话的眸子,告诉观众,她所以情不自禁地去追赶潘必正,显然是不得已而为之。让我们一起为她担心的,更不知道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在等待着她。现在看起来,张孝祥抛开自己,法外施仁,玉成这场婚姻。你会不由得赞叹,在这个世界上,成人之美,也许是一种最高尚的品行了。
张孝祥有一首《西江月·题溧阳三塔寺》,
问讯湖边春色,
重来又是三年,
春风吹我过湖船,
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
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如天,
飞起沙鸥一片。
我查不出溧阳三塔寺,与临江的女贞观,距离有多么远,更找不到诗中的“三年”,从何年到何年,但是,这首《西江月》,却使我们看到诗人的博大胸怀。也许,文人的浪漫,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也算是臻于极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