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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二卷)长篇小说2:花园街五号 > §十

§十

于是,她到处打电话,寻找丁晓的下落。一个新闻记者,要没有敏锐的判断力还行?三下五下,终于知道丁晓在春元楼吃饭,便急急忙忙赶去了。服务员哪敢拦她,只好吐着舌头,让她进去。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要找的两个人都在,尽管一个发火,一个暴怒,她才不理会。“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我莎莎的事,长这么大,只有人家给我让路,没有我给人家让路的!”

她先跟那个毫不顾忌、敞胸露怀的欧阳慧说,人家根本不搭理。“好你个欧阳!”转过身来,她又对丁晓说,也不行,最后僵到这种程度:“你就死了心吧!莎莎,不成!”

“你再讲一句!”

丁晓脸颊上被打耳光后的余热未消,硬是说了一句:“不成!”

吕莎笑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她好像证实了什么?又好像发现了什么?那笑声,使得这空调房间越发地冷了。

欧阳紧紧地盯住她。

“听着!”吕莎指着丁晓的鼻子,“小人,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我终于为我的小说素材,找到了你这个官场寄生物的原型!”

从春元楼出来,丁晓的司机悄悄地告诉她:“韩书记在省城住院了!”她二话没说,骑上摩托,直往省城飞去。到医院看了看韩潮,把情况简单一说,陪她来的高峰便问韩潮:“让她走吧?”

“去吧!莎莎,回去告诉你妈,我住院了,一两天就回临江!”

“等着你!爸爸!”她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下,飞也似地走了。

刘钊终于完全失望了。电话打到处长办公室,无人接。打到温泉镇,对方说他们无权处理。又打回临江,直接找丁晓。副市长居然在电话里打开了太极拳,什么早不说啦,什么远水解不了近渴啦,刘钊只好把电话放下。

这一折腾,十分钟过去了。可以想象奥立维在小山包上莫名其妙的神色,以及陪同人员尴尬的姿态。外国人一般是讲究时间和效率的,这算怎么回事?不远处虽有打野鸭子的水泡子,可并未带着猎枪,要是山包上有一座小土地庙也好,至少可以当古迹让他看看呀!可这里,除了新栽的小树外,一片童山濯濯,有什么可瞧的呢?刘钊只好认输了,除非出现奇迹。他准备向奥立维去解释:因为出现了无可奉告的原因,这个参观项目,只好取消了。

“刘钊!你这个家伙离成熟还差得远咧!怎么能这样低估了对手的能量,犯了战略上的错误!”他一边往奥立维站立的山包上爬,一边自我检查,“在冰球场上,交战双方,一般都势均力敌。但是你忘了,在国际比赛中,有的队属于C组,有的队属于B组,老兄,你还是狠下功夫,争取出线,才能和他一决雌雄呢!”他刚爬到山包顶部,放眼一望,啊!他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是的,他看见了!他看见那盘山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像飞掠的燕子疾驰而来。

莎莎,是莎莎,准是她!世界上有什么比爱情更能牵动人心呢?刘钊撇下奥立维,撇下那几个同志,一句话也没讲,转身朝山下冲去。山下是一道曲曲弯弯的小溪,溪边也不知是些什么野生植物,开着一片浅青色的绒花。这使他想起吕莎那如烟如雾的纱裙

。每当她应他的要求,穿上这套服装时,他觉得她美到不敢逼视的程度。

是她,确实是她。刘钊认出了那头盔。他挥舞着手臂,高声地喊叫:“莎莎,莎莎……”

吕莎也看见了远远的山坡上,有人在跑,在摇摆着臂膀。她知道,除了刘钊,不会是别人。虽然她已精疲力竭,但摩托车的速度,仍然达到了极限。“刘钊,我来了!我来了!……”

要不是那几辆在公路上行驶的手扶拖拉机,可就太好了。吕莎在心里埋怨刘钊,谁让你那个拖拉机厂,造出了这么多在路上碍手碍脚的讨厌鬼……超过一辆,又超过一辆,她听到那些开着小金牛的农村姑娘在骂街,活该!小大姐,谁让你不懂得让路?又超过一辆,别瞪眼,开拖拉机的傻妮子,靠边休息吧!

是刘钊,是那个打进一球,就朝看台人群里搜寻她的冰球队员,是那个在滑溜溜的冰场上摔倒了又爬起来的倔强家伙。这时,吕莎的眼睛突然直了,前面小桥上的一辆拖拉机突然横在了桥心。

糟啦!拦得死死的,没有空隙可以钻过去,现在踩刹车也来不及了。也许她确实是好心好意给我躲空的,谁知她一紧张,拖拉机横过来了!我非撞伤她不可,又一个傻丫头!不,她不是故意的,你看她那张抱歉的脸,我怎么能往桥上开?也许她还没朋友,也许她还没享受到爱情的幸福。我车速太快了,肯定我占便宜她倒霉!不,刘钊,妈妈说过的:一个人总不能为自己想得太多!我实在不能往她冲去,原谅我,特许证在我胸前的口袋里……

她车头一拐,斜插着朝那开满浅青色小花的溪涧里开去,摩托车从她手里挣脱了,她被甩出去,跌进了清澈的溪水中,人事不知,昏迷过去了……

刘钊从溪水里抱起她来,大声地叫着:“莎莎,莎莎!”好久好久,那双美丽的眼睛,才慢慢睁开。

你还记得那个温泉镇的神话么?你还记得仙女和小鹿的故事么?

现在,该讲讲花园街五号这幢房子的故事尾声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一个灰暗的尾声呢,还是一个光明的尾声?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即使在灰暗中,也还包括着希望、新生、求索、抗争、萌芽,和许多令人鼓舞的东西,所以人们才生命不息,斗争不止。同样,即使是一个很光明的局面,也会在某些环节,出现一些污垢、疮癣,甚至令人不快、愤恨,感到发指的肮脏。但是,生活总是前进的,你说不是么?

临江一切又照常了。韩潮从省城回来了。吕莎伤愈以后,又到处采访去了。丁晓也开始抓他的改革了。欧阳慧在大厦工地比以前更忙碌了。只有刘钊,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工作,也没有让他参加任何活动,甚至每星期的市委碰头会,他也不列席旁听了。有人说他的改革过了头,挨批了。有人说他犯了错误,躲在屋里写检查。有人说他有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停职反省了……

满城风雨,谣诼四起。吕莎去敲了他许多次门,都碰了锁。她这个消息何等灵通的人,再加上吉普赛女友的智慧,也不知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找了好久,才知道他躲在图书馆的书库里闭门读书。“你呀,你呀!……”

接着,临江人又听到了消息:省委组织部通知市委组织部,要刘钊到省城去谈话。千真万确。有人说听见来电话的;有人说看见公务电报的;还有人说正式发来了信函……

不管你信不信,刘钊确实准备走,而且打算很快走。最让人莫名其妙,最令人费解的是,他把他的房子,让给拖拉机厂的张武了。于是,临江市的诸葛亮们、小道消息分析家们、幸灾乐祸的预言家们、业余星象占卜家们,街谈巷议,莫衷一是。

有的分析:肯定是挨批受处分去了。可他犯了什么错误呢?大家又说不上,只好存疑。

有的认为:他在临江待不下去,调到省里工作,所以他把房子让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调动工作,先要谈话,还不晓得干什么,贸然让房,也不通啊!

于是,又有人推论:没准刘钊这几年干得出色,有可能接韩潮的班吧?如果那样的话,可不嘛,省委找他谈话,任命为市委书记,搬进花园街五号,还要那单元房干啥呢?

“那丁晓怎么办?”有人问。

“还当他的副市长呗,也许提提,当市长!”

但是,这个推论也有经不起推敲之处。第一,刘钊即使该住花园街五号,他那性格、脾气、作风,也决不会去的。第二,哪有省委班子不定,先定市委班子的呢?没准让他进省委吧?

接着,一些最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

开始向更高的程度翱翔。他们掰着指头数,刘钊五十出头,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一九四五年参加革命,工作有干劲,为人正派,不搞歪门邪道,能打开局面,能和群众滚在一起,难道他刘钊会……也许不会……这些想象家不敢再往上飞了。

让这些人在会和不会之间去飞吧!我们再来看看可怜的冰球队员刘钊!他现在不知该怎么处理他的诺言了:“半年,不,三个月,要不,莎莎,等过了这一段最紧张的日子……”

你!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一个五十好几的汉子,竟这样欺骗一个爱你的女人,一个爱了你二十多年的女人。混蛋哪!刘钊!你还记得那夜空里的雁阵吗?

他去花园街五号辞行,没见到吕莎。“也许她怕给我增加压力,躲起来了。莎莎!莎莎!”他朝楼上大理石廊柱仰头张望,一点踪影也没有了。

“莎莎呢?”他多么想张口问一声啊!

可吴纬那么伤心,泪流满面,拉住他的手:“再见吧!刘钊,你要好好干啊!党这样信任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把你当亲人看待,千万别忘了我们老两口!”他还好说什么呢?

韩潮还是那样矜持、那样威严:“让他走吧!火车快开了!来,刘钊,咱们再掰一回腕子,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伸出手来,使真劲!”

他走过去,猛地抱住韩潮,呜呜地哭了。一个共产党人,经历过多少次洗礼,才能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啊!但韩潮推开了他,硬抓住他手掰起来。

“到底是老了!一代总是胜过一代的!”韩潮认输了,现在,这双坚实有力的手,他是扳不倒的了。“好吧!你去吧!祝你幸福!”同许多年前一样,又是赏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

再见啦!花园街五号!

刘钊又一次告别了这幢俄罗斯式的建筑。在朦胧的夜色里,在婆娑的月光下,那幢曾经笼罩着神秘的、宿命的色彩,曾经有过那么多一连串不幸历史的房屋,现在,在他眼里,变得那样亲切,那样温馨,房子和人一样,它也会摆脱梦魇的过去,而走进新生活里面来的。

再见吧!再见!

刘钊之所以在这个冷落的临江老车站上车,就是怕有人来送行。尽管这样,邻近的拖拉机厂的许多同志,酱油厂的朋友,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老相识、新伙伴,黑压压地站满了那狭长的月台。

去省城的夜班车,二十三点五十从新站发出,到老站,整整是零点。他劝大家回去,但谁也不走。看到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临江人,刘钊心里那个热——世界上有什么比同志的友情、战友的友情更温暖呢?临江的夜色是多么美啊!微风带来了江上湿润的空气,是那样清爽。刘钊时不时透过围着他的人群,瞅着车站的入口处,他想:也许那张他最熟悉的面孔,会突然出现吧?但是,他失望了。月台上铃声响了,从新站开来的车进站了。

他上了车,在一片“再见”声中,只停一分钟的列车又起动了。他在心里念叨:“莎莎,莎莎,我决不和你说‘再见’的,我们一定不会分开的,一定,请相信我!”列车员引导他找到自己的软卧包厢。拉开门,里面是一团浅青色的烟雾。顿时,他的双眼像是生了一层云翳,什么都模模糊糊了。但是,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微笑着越来越靠近了。刘钊揉了揉眼睛,伸手打开了车顶大灯。

“莎莎……”

“亲爱的……”

他捧着她的脸:“我都有点不敢相信了,你是莎莎吗?”

“一点也不错,是你的莎莎,你的——从现在起,真正是属于你的莎莎啦!”

“是吗?哦!……”

“你知道吗?是爸爸妈妈让我跟你一起走的,是爸爸妈妈联系我到省报去工作的。”

刘钊跌坐在座席上,抱住头。也许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痛苦在表情上有某些共同之处。吕莎紧挨着他坐下,按住那双大手,轻轻抚摸着。“不是有人预言你在临江一事无成吗?我告诉你,爸爸妈妈马上就找房子搬出去,把花园街五号作为临江市少年宫、孩子们的乐园!”

“再见啦!花园街五号!”

紧紧挨靠着的这两个在花园街五号长大的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也许,从此刻起,这幢古老的、美丽的建筑物,将要开始记录另一篇新的历史。

列车在广袤的黑土带上行驶。两个人探首朝车窗外望去,田野、村庄、树林、厂房,飞也似地从眼前驶过。一路上伴随着他们前进的,是一盏盏荧碧荧碧的绿灯。

这绿灯,这一路顺风的绿灯,使我们对于前途、对于明天、对于未来,充满了多么强烈的希望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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