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莎真钦佩欧阳慧的精力。她觉得她就像一种叫做“死不了”的花一样,别看刚才像晒蔫了似的,浇一点水,又活了。现在,她又在满屋里飞来飞去,忙个不停。
“听音乐吗?原版录音带!”她是个有门路搞到一切的人。
“算了,深更半夜!哎,罗缦和刘钊谈什么?”所有的女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排她主义者。
“我把他们安排好,就到工地去了!”
“你算什么哥们儿,让他们破镜重圆么?”
“你太神经过敏啦!罗缦已经不罗曼谛克了,你看她那副狼外婆的样子,还有什么吸引力?”
吕莎想起那张血盆大口,不由得乐了:“不过,这种人自我感觉特棒,老是认为自己年轻,老是不肯退出舞台。那天,咱们看她唱塔姬雅娜,说实在的,她这个大主角,还不如那个配角——给她弹钢琴的女孩子惹人注目呢!”
“上帝早安排好了,她们永远是舞台上的主角!”
“可在生活里呢?欧阳!”
“生活里的主角,永远是刘钊那样的人。”突然,欧阳慧的眼里闪出一股异样的神采,“真的,莎莎,我一点也不想吓唬你,假如你还拖拖拉拉
,犹豫不决,下不了狠心的话,我没准会爱上刘钊的!”
“你说什么?疯啦?”
“我也不知为什么,可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你浑到家啦!”她刮欧阳慧的鼻子,“你可以不要我这个朋友,难道能不要你的胖子吗?”
她搂住吕莎:“我决不会成为你的情敌的。可是,莎莎,当我抓住那根钢丝绳,这头是我,那头是他的时候,你知道吗?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莎莎,只有这样的共产党员,才能像燃烧的火,照亮别人,照亮一大片地方。说真的,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其实,心很冷。一些私心很重的人,他们利用我的才干、本事、聪明劲,和这张脸子,搞不正之风,搞买空卖空。起先,我也不乐意,慢慢地,习惯了,渐渐地,入迷了!久而久之,成了老手。最早,我心里还常常觉得不是味儿,后来,就无所谓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有些官儿比我大,职务比我高,工资比我拿得多多的人,手更黑,心更狠,胃口也更大。不是吹,我对党的感情,要比他们深多了,亲多了!”
“你在忏悔么?”
“不!莎莎!不瞒你说,我确实看透了,生活就这么一回事。对有些人,我一直看到他们的骨头里——”欧阳慧松开她,从沙发上拉过她那款式新颖的手提包,嘣地把锁扣打开,“你看,我这里老装着老板的照片,为什么?我必须要有一位保护神,才能吓退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说到这里,她乐了,“我没白叫他干爹,还真灵!不过,继而一想,不是很无聊么?简直无聊透了,算是怎么回事呢?我恨我自己,不该这么漂亮,不该这么聪明,臭肉爱招苍蝇。我不但对我自己失去了信心,对生活,也失去了信心。可刚才,莎莎,我看到刘钊,不声不响,从我手里把钢丝绳拿走,往堤外江水里走去的时候,我的心砉拉一下热了,我不能再那样活下去,而且——”
吕莎瞪起眼睛看她。
“如果一个男人肯为你往火里钻,往水里跳的话,难道还不应该得到你的爱情吗?假如当时刘钊向我要什么,人,心,整个身子,我都会无条件献给他的。莎莎,你别生气,假如他被激流卷走,我也就一头栽下江去,生不能成双,死也要成对。我真心爱他,莎莎,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讲给你听,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江轮爆炸案吗?”
吕莎点点头。
“你知道刘钊把一个女实习生,从快爆炸的锅炉旁边救出来么?”
吕莎摇摇头。
“刘钊从来没对你讲过?”
“没有!”
欧阳慧到底是混血儿,感情奔放,此刻,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阵势,和刚才的暴雨也差不多。她先掩面呜呜地哭,随后,捶胸嚎啕地哭:“你知道吗?那就是我,就是我这个胆小的、卑鄙的、没有勇气去替他证明、替他辩护、替他洗刷冤案的混蛋哪!……”她抱住吕莎,哭得更伤心了!
事情成为历史,叙述起来就方便了。至少,可以作一些公正的判断。锅炉爆炸,是由于超负荷运行所引起的。拖了那么多的驳轮——千吨轮拉万吨货嘛!自然靠拼命燃烧,提高出力能量。当理想代替了理智,热情代替了科学,而更主要的,不肯承认失败的死要面子,代替了实事求是,于是,下放到江轮上来劳动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刘钊诚心诚意的忠告,就被视作在新事物面前吓破了胆的小脚婆娘的无耻谰言,结果,锅炉压力超过保险系数,差一点上了天。要追究起责任来的话,主犯当然是那时的热情劲儿。然而,被告席上总得有人坐着受审,热度过高是属于不可捉摸的虚无飘渺的东西,审判员怎么能对椅子上的空气宣判呢!
“莎莎,他给我出主意,说刘钊是犯错误的人,犯一次和犯两次,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你呐,姑娘,从一个好人,变成敌人,可是性质上的不同了!”
“这是谁?”
欧阳慧没有回答。“他还说,刘钊是反对放卫星的,是怀疑派,是观潮派,这
叫罪有应得。我是替你着想,姑娘!反正锅炉爆炸,只有你和他在场,非他即你,非你即他,总是要有一个人承担责任的呀!”
“你告诉我,这是谁?”吕莎急迫地追问。
她还是不讲。“在侦破会上,刘钊就只讲江轮超负荷运行,既没有讲他救人,也没有讲他救火。因为主持调查的人说了,只有找到另外一个在场的嫌疑犯,才能证明他不受嫌疑。刘钊不知道救出来的是我,他在许多实习生里来回瞅着,最后,他问丁晓——”
吕莎“哦”的一声,她马上全部明白了。在她的生活札记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论述:“这种人决不盼望绝对得不到的东西;但对能够到手、应该到手的东西,是决不客气的。一旦谁要妨害他的这种进程,他会对你进行殊死战,一点也不留情!”难道不是如此么?她老爹的两位秘书,直到发生江轮爆炸案,才最后定出高低胜负啊!她问欧阳慧:“刘钊他问什么呢?”
“他问‘一个人当替罪羊还不够么?’接着,他在审查记录上签字时写道:‘请派锅炉专家进行事故分析’。然后就是我往省城写信,你跑回来,到温泉镇去看望他了!莎莎,像多少年前替一个无辜的人承担过错一样,刚才,他又为了我,也许不一定为我,可他亲手接过钢丝绳走了。你知道吗?莎莎,他在江水里拴好了钢绳,回到岸上,要不是有那么多人,要不是想起了你,我真恨不能把我当时心里想的,全告诉他。傻子,你还犹豫什么?我多么羡慕你呀!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他不但能保护你,能给你幸福,最重要的,跟这样人生活在一起,好像乌七八糟的东西近不了身,能够活得有意义一些!”
“我看你这种奇特的感情,倒是可以写进小说里去!”
“你还是不要写小说吧!莎莎,我警告你,半年之内,不,三个月,你还按兵不动的话,我可要毫不客气地从你手里把他夺过来!你别忘了,我奶奶是吉普赛人啊!”
这个该死的外国种婆娘,没准会干得出来的!她真敢!吕莎想到这里,笑了,于是,在书房里给欧阳慧打了个电话:“哈罗!”
“莎莎,我搞到了纯种的黄金道香瓜!等你来品尝呢!”
“又是关系学么?”
“我说过洗手不干了,放心,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变!”
“那好吧!欧阳,这瓜给胖子吃吧!今晚我不去你家了,我爸要坐夜车到省城去!”
“哦?你知道吗?罗缦回省城以后,给丁晓来过电话,他刚才急急忙忙坐轿车往省城去了!马不停蹄——”
“怪啦!接待外宾时他还帮助照应来着!咦?怎么回事?”
“是欧阳吗?”韩潮等吕莎放下电话后问道。
她点点头。她知道韩潮对欧阳慧的印象不佳,因为她这位好友,除了是临江市关系学的超级大师外,还是给临江市引进迪斯科和迷你裙的祖师爷。她的穿戴,领导着临江服装的新潮流。所以,一度被古板的韩潮视作罪恶渊薮,几次要免除掉她业务科长的职务。现在,他一问,吕莎倒不知该怎样答复了。
韩潮一边整理着预备去开会的资料、文件,一边说:“莎莎,有一句古人的诗,毛主席曾经引用过的,可能在大跃进时期吧?好像是这两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谁写的?”
“得问妈去!”吕莎对旧体诗、旧戏、旧衣服,都不怎么喜欢。
“这个欧阳——”韩潮一点也不是讨好,“你的好朋友,通过前几天那场暴雨,我对她好像有点新的认识!”
“认识她好呢?还是坏?”她故意问。
“就是刚才我想起的那句诗了,不拘一格!莎莎,这回到省里去定班子,我思想上就比较清楚了。”
“爸爸,假如让你在丁晓和刘钊之间挑选一个接班人的话,你是赞成打太极拳呢?还是赞成打冰球?”
“这问题提得好,莎莎,假如你是我,挑谁?”
“我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我是问你,爸爸!”
“莎莎!请允许我暂时保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