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丁香花的香味,弥漫在江沿林荫道上,吸引着人们往江边跑来。尤其是今天,燠热气闷异常,在屋里简直待不住,可以说一大半的临江人,都涌到江边乘凉来了。但鬼怪的天气啊!虽有微风,却并不凉爽,只是浓郁的花香,似乎夜色愈重愈芬芳地直朝鼻孔里钻来。
在林荫道上走着的刘钊,倒并不十分喜欢。
他记得,也是在这紫丁香盛开的季节,他和罗缦一齐从省城回到临江,到韩潮、吕况这里来做客,让他们看看他的女朋友、一位蜚声省城的歌唱家。
很明显,吕莎寒暑假回家,没有少给韩潮、吕况他们灌输她眼里的罗缦形象,什么小市民习气啦!轻佻啦!有过一些香艳的往事啦!……他从韩潮的脸上,看出了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倒是吕况比较开通,持赞成观点,但是反复强调一定要弄清楚政治上是否绝对可靠,家庭出身、个人成分是否都没问题,才能结婚。当时,刘钊一笑,认为老领导实在啰嗦。现在回想起来,吕况那么早就预感到来日会绝对化到唯成分论的地步,实在够有远见的。也许因为吕况本人是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而莎莎妈又曾经是富豪家庭的大小姐,所以才会这样敏感,才会像宗教徒似的对那与生俱来的原罪不断忏悔吧?据阿姨讲:远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吕况就在家里提倡吃忆苦饭了,每星期总得吃一顿窝窝头就咸菜。她问过莎莎妈,是不是钱紧,开销大?这位参加革命后,担当最危险的电台收发报工作,时常在敌人搜捕下生活的女同志,叹了一口气,对阿姨解释:谁让我们生在那样的家庭,又读了那么多书,这叫作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啊!哪像你啊!阿姨!所以“文革”风暴一起,当红五类都能手持一本“红宝书”,他们却享受不到这种政治待遇的时候,阿姨从她儿子那里给他们拿来两本,两口子如获至宝的神色,使阿姨好久也不能理解……
当时,从来少言寡语的莎莎妈,对这门婚事,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而韩潮,虎着个脸,不做声。
他还记得,那一次,在回省城的前夕,他为他的婚事又一次去征求吴纬的意见,她直率地说:“你们感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我还好说什么呢?不过,我想,她既然能使你爱,总还是有她好的地方。”
“老韩呢?他说他不会鼓掌,是吗?”
“别听他的。”
“你能来省城参加我们的婚礼么?大姐!”
“争取吧!”
但韩潮不放她去:“干什么?我不同意刘钊和那个唱歌的结婚!”他凭他多年公安局长的阅历,凭他的直觉向吴纬预告,“早晚要跳帮的,你等着吧!”
后来他俩离婚了,人们把原因归咎于政治上的灾难,完全责怪罗缦是不公平的。可韩潮却说:“就算没有运动,他俩也长不了!”人家问他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他说:“我相信我的眼睛。”
这次罗缦随歌舞团来临江演出,按说许杰和他的关系匪浅,怎么也该表示一点热情才对,可他相当冷淡。吴纬告诉老头:“她是奔刘钊来的!”
“夜猫子进宅——”
“听说还跟许杰吵了一架,才来临江的。”
“你亲眼看见的吗?唉!老伴老伴,你怎么不想想,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临江要定班子,选第一把手的时候来呢?”
此刻,虽说刘钊是应邀去赴约会——一种奇特而又尴尬的约会,其实,心里也在纳闷:罗缦到临江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坚持要私下谈谈,是个什么意图?而且还非约到许多年前曾经坐过的丁香花架前见面,又是什么打算呢?
一般情况,夫妻离婚后,双方都尽可能回避。不管是什么理由离婚,一见面总是甜苦混杂,爱恨交加的。顶多像兑鸡尾酒似的,甜苦爱恨的成分有所不同罢了。而且由于彼此太了解,太熟知,相互间可以看得透明透亮,碰到一起,那份窘迫和不自在,实在是尴尬透顶。可这位罗缦是怎么回事呢?
“刘钊……”
叫他的却是欧阳慧。那身材,那声音,虽说在夜幕里他也能分辨出,决不是那位歌唱家。显然,她是陪罗缦来的。
罗缦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我还担心你是不是一定会来呢?”
“请吧!”欧阳慧领他们来到水上运动俱乐部。很明显,早有关照。于是,把他们领进了一个悠静的、像小花园似的庭院里。遗憾的是,在拴船的木台上,录音机正放着流行歌曲。几个年轻男女——当然也是凭了某种关系进到里面来的——都穿着游泳衣,有的在江水里泡着,有的在赛艇或者舢板上谈笑。
欧阳慧的能量究竟有多大,刘钊无法估计。只见她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引他俩上了一座凉亭的二楼。登高一望,闪闪发光的江流,人头攒动的大道,全收眼下,一览无遗。
“好地方!”刘钊顺手拖过一张藤椅坐下。
“怎么样?罗缦同志?”
“你真有办法,欧阳!”
“还是夫人的牌子硬!”眨眼工夫,她给拿来了橘子汁和矿泉水,“那好吧!你们坐着,我走了,轿车我让司机开过来,在门口停着。”
“谢谢你,欧阳,难怪老许总夸你能干。”
“是吗?”她嫣然一笑,往楼下走去。
录音机里还在唱着流行歌曲。那么很自然地,这场尴尬的对话,只能从这儿开头了,何况她还是位女高音歌唱家呢!
“真要命,现在是会唱歌的唱不了歌,不会唱歌的倒红得发紫!”罗缦在发表感想,“学院派不吃香了!……”
他发现,那些在舞台上得不到如雷掌声、返不了场的歌唱家,都把自己封为学院派、正统派、严肃的音乐工作者。也许有的戏迷,愿意看八十岁的姜妙香演十八岁的周郎,但绝大多数观众,还是被那些拥有年龄优势的新秀所吸引,这就是生活在发展的辩证法呀!
“以前,我到临江来演唱,至少得谢五次幕。现在,人们的耳朵都被新秀的歌声给污染了……”
刘钊看着她那副嫉恨的神色,不由得顶了一句:“如果二十年前的舞台是你的世界,二十年后,仍旧是你的世界,从社会进化的观点看,也决不是正常的。”
短短的几句对话,他觉得她还是那样虚荣,骄纵,以为自己有征服所有人的魅力。她感到他还是老脾气,总是要表现出自己的性格,总是不肯随和些,对任何事情都要作出他刘钊的判断。
刘钊笑了:“你把我找来,就是听你批评新秀们的歌声么?”
“看我——”她也认为自己不应该为流行歌曲和他争执,“刘钊,咱们不谈那些,谈我这次来临江,谈咱们分手以后……”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好不好?远处在打闪,这天闷得厉害,可能要有暴雨!”
“刘钊,你得先回答我,是不是对我耿耿于怀?还恨我?”
“真滑稽,我干吗恨你?”
“那你恨谁?”
“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恨许杰吧?”
“我恨得着他吗?”他站起来,不耐烦地说,“如果就是这些,那我该告辞了。罗缦,我再说一遍,我一点也不嫉妒你生活得幸福,更不嫉妒你和你丈夫过得很美满!”
“你不是在讽刺我吧?刘钊!”
“不,我干吗嫉妒?我喜欢我这多年来对生活的追求!”
罗缦也站起来:“你所说的那种生活的追求,我很钦佩。不过,像我现在这种生活水平,我也该知足和满意了。刘钊,这次我来临江,就是希望你为了我的幸福、美满,而放弃你的追求,要不,至少也不妨害我,行吗?”
“我还能妨害别人吗?天知道,你可太高看我了!”
“老许准备退了,你知道吗?大势所趋,总不能赖在位子上不走吧?”她以万分遗憾的口气说。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要是他,早就杜门谢客,在家画几幅传世之作,也给后人留一点念想。否则——”
“你对他有误解,他实际上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刘钊。对我来讲,他是好丈夫;对他儿孙来讲,是好父亲、好祖父;对他的部下来说,是好上级。他对你印象不好,也是包围着他的那些人,长期灌输的结果。没办法,不是他有意近小人,远君子,而是小人总是紧紧地包围着他,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也没有力气扒拉这圈人墙,所以,君子就挨不着边了!现在,他打算
离休以后,把省城的房子留给儿孙,他和我回到临江来过几天清静日子。刘钊,他是非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六个字的,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看你不必拐弯,直截了当多好,你该不会忘记我的性格!”
雷声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在电闪的光亮里,可以看到那些年轻人在收拾录音机什么的,要回家了。
“我决不是替老许来做说客的。他根本不同意我来说服你。可我和你,无论如何有过那么一段历史。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女人就更富有感情,所以我跑到临江来。刘钊,你一定要听我的劝告,千万别和丁晓他们闹别扭,更不要作对,尤其不可以竞争,你明白吗!我可以把话讲得再清楚些——掉点啦,好大的雨点!刘钊,老许已经提议丁晓接班,他表了态,除了高峰,中央、省里别人很难驳他。假如,你一定要较较劲,能不能上,是问题;就算上了,你玩得转么?老韩不是个很好的例子么?所以,你要学会那首歌:等待,你要耐心等待……”
刘钊两只大手,紧紧握住栏杆,惟恐自己爆炸。这时,雷声越来越响,雨点越来越密,在电闪里,他看到那张夫人面孔上的期待神色:“你考虑考虑,我希望我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