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对爱打冰球的人来说,无疑是难捱的日月。他们看着那落满灰尘的头盔,失去光泽的冰刀,以及倚在墙角的球拍,心里直是抱怨冬季为什么不早点来临。
几个壮实的小伙子在市府大楼里乱闯,逢人就问:“喂,刘钊在哪个办公室?”
冰球,大概是绝对属于男子汉的运动项目。你看那一个个粗犷剽悍的样子,把楼梯踩得咚咚响,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真是威武豪壮。他们沉重扎实的脚步,使得首脑机关里那些品茗的、看报的、埋在文件堆里画圈的大小干部都莫名其妙:“干吗的?他们是干吗的?”
“找刘钊的!他躲哪儿去啦?”
人们大不以为然地直晃脑袋。但他们不是为这些冰球队员摇头,而是为刘钊摇头。觉得他这样身分的人,竟然和这些三教九流的家伙为伍,至少说明他内心里,也有许多上不得台盘的气质。张武不去说他了,劳改释放犯,那个自谋职业的理发员也不去说他了,最近,他又帮几个待业青年,开了个美味佳饭店,开张那天,他居然去碰杯,贺喜……唉!唉!像个什么样子噢!看看,打冰球的也到领导机关里瞎撞乱跑了!
其实,这些冰球队员并不了解,办公大楼的布局,基本上和体育场的道理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办公大楼是从体育场发展而来的。因为世界上先有古罗马的竞技场,尔后才出现办公大楼。所以办公大楼是严格遵循着看台原理分配房间的。最下面的一层楼,类似于运动场场地周围的座席,通常是捡球的、计分的、送饮料的,以及医护人员坐的地方;在楼里就是什么收发、文书、行政、庶务、司机班、卖饭票的一个一个房间。在竞技场里那古罗马三执政,或者威武的恺撒大帝曾经坐着观看斗兽的座席,到近代设施的体育馆里,变成了主席台;那办公大楼的第二层就是主席台座位的房间化了。你可以看到,副市长,各部、委、局的首脑,都在这里兢兢业业地办公,考虑着临江市的大政要务,其中也包括酱油断档的问题。三楼往上,基本上相当于运动场里那又高又远的看台了。
冰球队员们着实恼火:“难道刘钊像达赖喇嘛一样,非在最高一层?”
“四楼!”好心的人告诉他们。
即使告诉是在四楼,这些冰上健儿也并非轻而易举能找到刘钊。那么多办公室,看得他们眼花缭乱:“清仓核资办”、“扭亏增盈办”、“落实政策办”、“三废治理办”、“电视大学办”、“落实私房办”、“计划生育办”……刘钊究竟在哪个“办”呢?他们又看到一个房间门口,挂着“绿办”的牌子,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谁提醒,说刘钊爱穿黄不黄、绿不绿的衬衫,这也许是他搞的什么代号。于是,敲门进去,一问,才知道是城市绿化办公室,无可奈何
,只得道声歉,退了出来。一直到走廊尽头,从一扇敞着门的房间里,他们才听到刘钊正对着电话在叫嚷:“……你告到省行也没用,常委已经做了决议的东西。我说老弟,你比我还愚!那是小说,那是戏剧,来个支持改革的上级领导,讲一通正确道理,矛盾就解决了。哪有那好事!我暂时不得不妥协,拨款吧!老弟,把问题捅出来,本身就是个胜利。”
房间可够狭窄的,文革期间,这里关过吕况,至今残迹犹存。不过,刘钊倒是好将就的人,他不像那些斤斤计较的同事,乘什么牌号的车子?住什么级别的房子?安排什么样的办公室?坐硬椅,软椅,还是圈椅?自己轿车牌照的号码,靠前,还是靠后?等等等等,都是很当一回事的。刘钊倒无所谓,横竖他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有限,像云游神似的,骑着那辆破车,满临江来回跑着。
“刘钊,刘钊……”几个冰球队员呼啦一下,挤进门去。把正坐在办公桌旁,显然是来找刘钊商量工作的酱油厂厂长老矫,以及拖拉机厂的几个领导干部,吓了一跳。因为这屋里的气氛,本来就容易使人产生联想(墙壁上“打倒”、“油炸”之类的字样,虽然已经斑驳脱落,但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这会儿又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把屋子挤得满满登登,老矫还以为又要揪斗谁了呢!他几乎条件反射地要站起来低头请罪了。直到今天,酱油厂的问题还未解决,市场上卖的外地酱油,八毛一瓶,老百姓怎么会不骂街呢?
刘钊打完电话,跑过来,一边招呼:“小伙子们!”一边赏给他们每人结结实实的一拳。然后,像打进一球似的,他被团团围住。
“好啊!刘钊,你一当官,把弟兄们给忘了!”
“天地良心,我实在腾不出工夫!”
“你可真够意思,张罗盖少年宫,凑份子捐款,动员各厂矿企业掏腰包。为什么不募募捐,给临江市盖一个室内人工冰场?”
“什么?”刘钊莫名其妙。
“你别装糊涂好不好?就像北京的首都体育馆,三伏天也能在里面打冰球。”
老矫叹口气:“年轻人,还是先把酱油厂盖起来,再修你们的滑冰场吧!”拖拉机厂的几个新领导,也都不以为然。
刘钊让酱油厂和拖拉机厂双方继续谈条件:“你们甭管我们运动员的事,谈你们的,互不干扰。我负责牵线搭桥,算是个媒人,把你们两家捏合到一块,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老矫,他们要你的地皮,你要他们资助。没关系,拖拉机厂现在腰粗气壮,你就张嘴吧!”接着,他把几个小伙子拉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各位怎么啦?”
“省城在盖冰上体育馆。”
“我知道。”
“为什么临江不盖?”
“问我?我问谁?不过,要我回答,也很简单,没钱!”
几个人几乎同时地:“没钱?没钱干吗盖少年宫?”
“因为家家都有孩子,可不一定家家都有打冰球的。再说,临江市的体育设施虽说不多,但总还有一点;可少年宫在哪儿?哎,对了,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我们自己!”
“你们打冰球行,撒谎可不灵。告诉我,谁?”
冰球队员自然不肯说。他现在有点后悔不该在少年宫的问题上,多了一句嘴,这说明自己是多么的不成熟,成了人家借以进攻的一个口实。怪不得铁路分局要开办知青旅馆,也来找过两次,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我管得着么?支使这些人来骚扰的,究竟是什么用意?倘若管了,必然招致主管者的忌恨;要推托不管,张嘴的主又该不满意。妈的,暗中给我使绊子,够歹毒的。
不过,要认为刘钊就不敢揽事,不敢承担责任,那可是错打算盘。他那结实的肩膀,再重的担子,也不会畏缩的。“知青旅馆怎么样?你以为我不敢助一臂之力么?人家常州、南通都已经解决就业问题,临江差老了。安排知青工作是不是好事,是好事找到我头上,我干吗不管?”刘钊才不在乎别人的窃窃私语,只要是为民解忧,为党增光的事,无不欣然应命。他甚至把那个待业青年集资办的美味佳饭店,开到市府斜对面的胡同里,给他们延聘了一位退休厨师,敢给你上一道乌克兰烤乳猪!
诸位同志,请光临品尝吧!
为这些不依赖国家而自谋出路的小青年们,喝一声彩吧!
刘钊恨不能站在马路上为这些青年人大声疾呼。
大家都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刘钊怎么能有这么高的兴致,这么大的干劲,而且又有这么多的事情可做?连孩子们的少年宫,他也张罗奔走,求爷爷告奶奶……
他自己也弄不懂在那么多可做的事情中,为什么要特别关注少年宫?为什么一定要在临江建成一座比其他任何城市,都不逊色的少年宫?除了因为这是一桩绝顶的好事外,他始终记得入党时,吕况关于儿童乐园的谈话,至今还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每次走进花园街五号,那成群结队的鸽子(它们好像认识他)朝他飞来的时候,他总想象草坪上有一群红领巾,完全像吕况所描绘过的样子。
“算啦,小伙子,回去吧!还是等着大自然给我们冰场吧!国庆节过后,第一场雪就快到啦!”
“你给呼吁呼吁,总是行的,人家都说你有路子!”
“你们不知道,这一回我打了个死球,马上要在我方球门前争发球呢!我当然有路子,可是别人不买账。中央的改革方针,就是我的路子,在临江不照样挨顶?”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老矫接了以后,喊他:“喂,你的电话!”
“怎么样,你们谈的这桩买卖?”刘钊走过去。
两厢情愿的交易,
自然好谈。因为酱油厂放弃这块地皮,搬迁到郊区去建新厂,拖拉机厂除应付的地皮钱、搬迁费外,还同意解决几辆大客车和资助几万元,以解决职工上下班的交通问题。而且,新厂的全部设备安装,也由拖拉机厂负责。
“真有点不好意思!”老矫说,“这回就看丁晓啦!毛主席讲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一军非将他不可。反正八毛钱一瓶酱油,他吃得起,我也吃得起!”
拖拉机厂的年轻厂长说:“回头下楼就去找他定盘子。”
“不过,你们太吃亏了!”老矫是个忠厚长者。
刘钊说:“没问题,他们只要扩建一条装配线,这几个钱,很快就能捞回来。”他拿起听筒,没有马上讲话,而是嘱咐那个年轻厂长,“这条装配线招工,可得优先录取酱油厂工人的子女啊!一言为定!”然后他对着听筒,喂了一声。
传来一位女同志的声音:“你是刘钊?”
“我是。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