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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天才的女子,又如何?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能给后人留下充分的话语余地,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能够有话好说,那就不简单,可谓不虚此一生。作品问世,不是马上呜呼哀哉,不是转眼烟飞焰灭,而是说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像李清照这样,才是所谓真正的不朽。至于时下我等厕身之文坛,耳闻目睹,躬逢其盛的“不朽”,无论个人吹出来的,还是哥儿们、姐儿们捧出来的,无论怎样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至多,只能说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文学*

*而已。

李清照的这首很政治化而无任何政治蛛丝马迹的《一剪梅》,长期以来是被看作一首闺情诗,一首思妇词,被人吟哦传诵。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还有编辑多情加上的题注。“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甚至还有更艳丽的演义,那块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迹的此诗真本,到了元代,还被画家倪云林所收藏云云。如果真是这样罗曼蒂克的话,那倒是适合拍好莱坞爱情电影的上好素材。

其实,这是面对****的恋恋不舍之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是很痛苦的诀别。不能抗命的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凄凉情绪,无可奈何的强迫分手,心碎郁闷的长远相思,就绝非泛泛的离情别绪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层次的悲恨怨愤。要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归花,水归水,各走各的路,倒相安无事的。可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双打办”也好,“清奸肃党办公室”也好,频频敲开她家的大门,不断关切她何时启程。于是,“远游”的,只能是她。告别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齐州章丘,也就是山东济南,饮她飘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与此同时,北宋当局的腐败政权,也开始江河直下地向灭亡走去。宋徽宗在位25年,宠用奸宄小人,残害忠臣良将,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浪费,内有农民起义,外有强敌逼境,只知贡币求和,以得苟且安生。在中国,人人都能当皇帝,人人都想当皇帝,但不是人人都能干好皇帝这差使的。宋徽宗赵估,其实应该当一名画家,一名诗人,一名风流公子,与李师师谈恋爱,也许是此中当行的风头人物。治理国家,经营政府,内政外交,国防军事,他就是一个地道白痴了。

到了公元1125年(宣和七年),赵估实在干不下去了,让位给赵桓,自任太上皇。李清照也就跟着大倒其霉,虽说是个人的命运,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无关宏旨,但随着异族侵略者的金戈铁马,步步南下,一个弱女子,也不能不与家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如果说“花自飘零”的话,在她四十岁以前,犹是在薄风细浪中回转,那么四十岁以后,便跌落到一劫不复的深渊,永无平稳之日了。

李清照先受到其父,后受到其夫之父,两起截然相反的****牵连,也曾饱受冷遇,尝尽白眼,也曾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哪一天又有什么祸事光临。但她终究不是直接当事人,花虽飘零,还只是萍踪浪迹,波回岸阻,中流荡漾,无所凭依罢了。尽管“红藕香残玉簟秋”有点凄冷,尽管“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有点孤独,然而,她与赵明诚,那两相爱恋着的小环境,还是温馨的;共同之好,积二十年之久的金石收藏,那意气相投的小气候,还是很融洽的。那些年月里,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有过挫折,也有过成功,有过碰壁,也有过收获,有过阴风冷雨,也有过鸟语花香。

接下来的1126年,赵佶的儿子赵桓继位,改元靖康。第二年,金兵破汴梁,北宋政权便画了句号。这年,李清照43岁。

“靖康丙午岁,侯(即其夫赵明诚)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有矣。”(《金石录后序》)

残酷的战争,迫使他们不得不过起浪迹天涯的逃亡生活。胡骑南下,狼烟四起,烽火鸣镝,遍野而来。那看不到头的黑暗,擦不干净的泪水,永无休止的行色匆匆,没完没了的赶路颠簸。便一直伴随着这位“花自飘零”的诗人。

疾风险浪,波涛翻滚,云涌雾障,天晦日暗,可想而知,飘零在水里的花瓣,会有什么结果了。

现在,很难想象九百年前,一为书生,一为弱女的这对夫妇,将至少有两三个集装箱的文物,上千件的金石、图画、书籍、珍玩等物,为了不落入侵略者手里,追随着败亡的逃跑政府,如何由山东青州的老家启程,一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舟载车运,人驮马拉,辗转千里,运往江南的?

他们总是追不上逃得比他们还快的南宋高宗皇帝赵构,他们追到江南,高宗到了杭州,他们追到浙江,高宗又逃往海上。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尽管意识到最后那一无所有的结果,然而,面对这些辛苦收集的文化瑰宝,不保护到最后一刻,不敢轻言放弃,无论如何,也将竭尽全力保全,不使其失散湮没。

可他们的苦难之旅,有谁能来分担一些呢?

到了钦宗靖康二年,也就是高宗建炎元年,他们的全部积累,不但成为他们夫妇的负担,甚至成为她不幸一生的灾难。

“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

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地,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再具舟载之。”

“次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存放在故土的遗物,悉被胡骑付之一炬,千辛万苦随身运来的,又不得不再次割爱。当这些穷半生之力,倾全部家产,费无数心血,已是他们生命一部分的金石藏品,无论多么珍惜,也只有忍痛抛弃,那真是难舍难分。当时,还要面临着丈夫赴任,只剩下她茕孑一人,远走他乡,孤灯残烛,凄凉驿路,“时犹有书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独自照管着这一大摊子家当,她肩上所承担的分量,也实在是太重了。

而她更想不到的沉重打击,接踵而至,丈夫这一去,竟成永别。

“(明诚)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误。’”

“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至今读来,那段惆怅,那份追思,犹令人怦然心动。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的文人,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可以有所作为,可以施展抱负的领域,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凡是有利可图,有名可沾,有福可享,有美可赏的所在,还未等你涉足,早就有手先伸过去了。

然而,很多中国文人,以薪火相传为己任,以兴灭继绝为己责,总是要为弘扬文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庶不致辜负一生。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节衣缩食,好古博雅,典当质押,搜罗金石,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敌当前,危机四起,殚思竭虑,奔走跋涉,以求保全文物于万一,这在他人眼中,更是愚不可及的书呆子行为。到了最后,她的藏品,失散,丢弃,遗落,败损,加之被窃,被盗,强借,勒索,“何得之艰难失之易也”,“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连诗人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何愚也邪!”

经过这场生命途程中,最漫长,也是最艰辛的奔波以后,然后,又是一系列的麻烦,不幸,官司,谣诼,包围着她,使她在精神的夺力下,消耗尽她的全部创作能量。她本来应该写得更多,然而,她只能抱憾。

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得到宽容的,是太出众的才华,最不能得到理解的,是太超常的智慧,最不能得到支持的,是太完美的成功,所以,凡才华、智慧,无一不是在重重阻断下难产而出,凡成功,凡完美,无一不遭遇到嫉妒和排斥。她付出了一生,她得到了文学史上的辉煌,然而,她在这个小人结群,豺狼当道,精英受害,君子蒙难的时代里,除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之外,简直别无生计。

因此,中国文人的最大不幸,不是生错了时代,就是生错了地方,而身心疲惫的她,神劳力绌的她,既生错了时代,又生错了地方,也就只有凋落沉没,无声无息,不知所终,无影无踪。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生于公元1084年(神宗元丰七年),卒年不见载籍,约为公元1156年(高宗绍兴二十一年?),故而具体死亡日期和地点,却湮没无闻,无从查考。一个曾经美丽过,而且始终在文学史上留下美丽诗词的诗人,大才未展,大志未尽的退出,其飘然而逝杳然而去的形象,其落寞之中悄然淡去的身影,给人留下更多的遐思冥想。

如果,再回过头去品味她那首《乌江》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因此,无论她怎么样死,如何的死,她那双诗人的眼睛,是不肯闭上的。

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女性,胡适曾经评价她:“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有天才的女子。”若是假以时日,给她一个充分施展的机会,也不至于只留下一本薄薄的《漱玉集》给后世了。然而,悔则何益?“花自飘零水自流”,对于文人无奈的命运,也只能是无聊的空叹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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