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多少个名叫西湖的湖,很难说得出准数。有人做过统计,大约有十七个。凡大小城市,只要城西有一片水者,无不以西湖名之。或者,加进一个字,如西丽湖,西林湖,西下湖,或瘦西湖者,遂弄得西湖处处有,真假莫辨的地步,各说各话,语焉不详,也就不必细追究了。这表明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西湖风光,通常都被视作美的所在。形成这样一个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杭州西湖的影响。不管有多少西湖,杭州西湖永远是湖中之冠。但这一片湖光山色,为什么独占鳌头,享誉不衰千百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东坡先生的鼓吹。近人郁达夫先生有诗:“江山也要文人捧”,大概就是这份意思了。
苏轼的写西湖的名篇《饮湖上初晴后雨》,“****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二十八个字,从此就把西湖定格在这种至美的境界之中。只要一提西湖,就必然会想到这几句诗。这与他写庐山的名篇《题西林壁》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是二十八个字,达到了同样的艺术效果,游庐山者,稍有一点文化,心里面都会有这首诗的。所以,走在杭州西湖苏堤上,赏玩景色之余,淡妆浓抹之句,是会从心中油然而出的。
除了杭州的西湖,还有惠州的西湖。都是与宋代苏东坡这位大文学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大名鼎鼎的西湖。不知是这两个西湖使苏轼传名万世呢?还是苏轼使这两个西湖更加风光了呢?真是难下判断。当然,还应包括颍州的西湖,那也是苏东坡曾经出仕过的州县。因此,古人诗云:“东坡原是西湖长”,就是这个出典了。也许钟灵毓秀的湖光山色,给了诗人灵感,写出了名诗名句;也许由于脍炙人口的佳作,而使这一碧万顷的绿水青山,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西湖,区分开来,而闻名遐
迩。于是,这两个西湖便成为游人流连忘返的名胜去处。
这就是山水以文人名,文人以山水存的中国文化特色了。
从苏东坡对这三个西湖的咏哦来看,几乎隐隐约约地看出他落拓终生的全部。
《陪欧阳公燕西湖》:“城上乌栖暮霭生,银缸画烛照船明,不辞歌诗劝公饮,坐无桓伊能抚筝。”这个西湖是颍州西湖,此时,王安石实行新法,将欧阳修排斥,诗中所引用的“桓伊抚筝”一典,一方面表明了他与欧阳修的同声共气的政治态度,一方面也表现了他那不苟时,不阿附的人格力量。正因如此,仕途险恶,终生流放的命运,伴随了他的一生。
随后,苏东坡来到了杭州的西湖,这个杭州太守的职务,倒是他自己一再申请去的。他之所以选择离开都城开封,到外省做官,是厌倦了朝廷里那种倾轧险恶的政治环境。而江浙一带,在北宋时期,是离战乱较远的富饶地区,他也早已属意这风光秀丽,人文荟萃的杭州,希望在这里安顿下来。
再以后,他终于逃脱不了小人的算计,连续谪贬,远放岭南,落脚在惠州。他写惠州西湖的诗:“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诗前的序中说:“惠州近城数小山,类蜀道。春与进士许毅野步,会意处饮之且醉,作诗以记。适参寥专使欲归,使持此以示西湖之上诸友,庶使知余未尝一日忘湖山也。”
来到颍州、杭州、惠州这几个西湖,能不对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家巨匠肃然起敬呢?在中国,稍识得几个字的人,无不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的诗句。
“淡妆浓抹”是写杭州西湖之美的再好不过的诗句,那时他任杭州太守之职,在平静如愿的心态下来描绘西湖,自然是诗情从容自如的展露。而在惠州时所写出的“日啖荔枝”的抒怀之
作,则是对他被流放到这道路不通,人迹罕至,闭塞偏鄙,隔绝阻难的不毛之地,一种有感而发的愤慨。那时的惠州,可不像今天这样生气勃勃,被放逐到这里,绝对是很残忍的****。“长作岭南人”的自负,实际是对他的政敌针锋相对的抗争!
那天,当我们踏上惠州西湖的长长古堤,两岸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绿水凝碧,青山苍翠。已是夕阳西坠,渔舟唱晚,鹊噪归林,行客稀落时刻,于暮色中读苏诗里描写过的惠州西湖,也令人生发出思古的幽情。那波光粼粼的水,草木葱茏的山,绿柳夹道的堤,红墙绿瓦的屋。一想到九百年前,一位文学巨人,曾经在这触目所及的山山水水处逗留停步,徘徊转侧,吟哦唱和,观山望景,我们也不禁联想浮沉,心神贯通。于是,那并不太大的西湖,便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文化和历史的分量。虽然其山水的气势,景点的氛围,文化的积累,经营的精善方面,都要比杭州的西湖逊色得多,但这里更能见到的,是一个受到挫折的文人,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流放,是一种政治上的徒刑和生活上的磨难,同时,也是对被流放者的一种意志上的摧毁。在中国文学史上,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作家诗人,尝受过这种痛苦的滋味。但也奇怪,愈是大师级的人物,愈不被压倒,愈不致湮没,相反,愈砥砺,愈光辉,愈锤炼,愈坚强,愈挫折,他的文章愈盖世,愈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