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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礼赞

早先读《北史》,对北魏崔浩的悲剧理解不深。后来,我再读他被那些鲜卑人装在木笼里,抬到现在大同市的南城,放在土坑里,接着,大家掀开袍褂,掏出家伙,向这个有洁癖的文人拉屎撒尿,我捧书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从古至今,小人作恶的路数,如出一辙,所以要剥掉你的尊严,打掉你的斯文,就因为他们灵魂中永远摆脱不了的文化弱势,才对比他强的知识分子嫉恨得无以复加。但我还是要感谢这些折磨过我的小人,第一次打击,便差点要学茨威格写绝命书的。第二次打击,“吾与汝偕亡”,连杀人之心都有过的。但第三、第四次打击接踵而至,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去你的吧,既然已经将我逼到了只有选择极其卑劣地活着的一道,那我干吗要死,我还偏要和他们比赛谁能活得长久。

小人,是我学会适应生存的老师。就冲这一点,我礼赞他们!

倘非他们从五十年代起施加于我心灵与肉体的长期锻炼,我想我不会活到现在这样“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看透人生。这也不光是我,整个知识分子阶层,都历练得成熟,轻易不肯言输,应该看到,小人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在中国,“小人”是一个很古老的词汇。据《颍川语小》这部书考证,“君子小人之目,始于大禹誓师之词,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盖谓废仁哲,任奸佞也”。看来,远古洪荒时代的夏商周,还是物质贫乏,民智未开的原始社会,就有小人为祸。所以,《镜花缘》中的君子国,只是李汝珍杜撰的乌托邦。小人是永远不会绝迹的,甚至就在周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无妨来往,心中有数,也就够了。

古代的小人好分类,譬如,鲜卑人冲着崔浩的脑袋撒尿,这种诉求于以触及皮肉的迫害而泄愤者,都是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小人。朱全忠和那个不第秀才柳璨,将士子用绳子捆起,往黄河里扔进去者,那该是稍有一点文化的小人。而像王安石提拔的御史舒亶、李定之流,制造***,将苏轼送进大牢,即史称“乌台诗案”,那就是很有文化的小人了。但在十年“**”中,小人一族便杂乱纷呈,无法捉摸了。有的近乎变态的折磨,有的出于阴暗心理

的嫉恨,有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有的刁钻促狭到极其可恶的程度。这时候,你不由得不佩服小人们的高明,高明到连古代的酷吏都闻之色变。有些不过是套着***袖箍的孩子,几个女中学生能将女校长活活打死,几个男中学生能用墨汁将男老师灌瞎,小小年纪,肚子里装了那么多的坏水,真不知恶从何来?所以,在史无前例的十年里,半夜醒来,抚摸伤痕,发现自己还有口气,就不禁“感谢”上帝。如果“**”是人生受折磨的大学阶段,那么,五七年,我就先接受小人一族的预科教育了。因此,有一点应急基本功,才得以经受得住****的考验。

所以,五七年我有幸碰上的一位人物,他虽是一位苦难制造者,但也是使我懂得人世之恶的一位老师。

此人在那时的文艺界,有点名气,不过不大,唯其不大,要跑到我们机关来领受人们对于名家的尊崇。对文化人来讲,最怕有点文化的小人作祟,他们要折腾你,坏点子更多,这是一点也不假的。至今,我对这类人,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事出于此。名人不名,作家不作,恐怕也是寂寞难耐,需要人喝彩。那时,我虽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但对他也并不表示热烈的钦佩,这就种下了致祸之由。等到我发表了小说,还未发动批判,他惺惺相惜,引为知己,算有了教导的机会,作内行状,指点我小说艺术上的得失,我对别人的耳提面命,从来反感,未对他作孙子状,使他扫一大兴。过两天,气候不佳,他还特地跟我握了握手,表示他与单位里那些土包子干部不同,他是懂艺术的,是爱惜才华的,是要保护年轻人和年轻人的创作积极性的。幼稚的我,还以为手里握着的是救命稻草呢!谁知转过身去,在机关礼堂里开大会,五短身材的此人,喝令我站出来,喝令我走到前面,然后用短胳膊指着我鼻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开批了半个钟头,最后总结曰:“李国文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分子!”

那时,尚未发明喷气式,也未挂牌戴帽,稍稍讲点人权,我只是站在一角,接受从他口中大量喷过来的唾沫星子。从那我懂得“唾弃”一词的来历。因为我确实写了所谓的“**”小说,受唾也是无话好说。但小人之辈,无不以虐人自娱来获得精神满足。愈讲愈兴奋,愈激烈,也就推推搡搡,动起手来。那些他认为的土包子,一个个张着大嘴,看得起劲,喝彩的同时,也斥我必须老实交待,高喊打倒一贯**之类的后来司空见惯的一套。随后,批得还嫌不过瘾的他,与几个附和者,开始辱及我父母,恶毒的语言,真亏他想得出来。

但我没有料到,稍作不逊和不屑状,立刻遭到此位剧作家和他煽动起来的群众好一阵的唁唁然狂吠,口号声声,声震屋瓦,打掉威风的同时,连祖宗八代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那是我

第一次受到这种全方位多角度的“锻炼”,当时的我,血液直冲脑际,眼前顿时全黑,只能感觉**下一对对冒绿光的眼睛围着我。我不讳言,当时我真的觉得已经没有活头,真的生出杀掉这个家伙,然后自杀的想法。然而,终究是中国人的缘故了,再好的死,也不如再不好的生。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还有多大力气,还能讲多久,我不信他不会闭嘴。

经历这一次雷霆万钧的炼狱式训练,我得说,我终生获益匪浅。

后来,我被发配了,到太行山里修铁路,常常因监督劳动的惩罚性措施,必须夜晚留在旷野里看守工具。深山里,时有不怀好意的狼群,围着一圈,远远蹲着。狼,说到底,还是忌畏人的。而有恃无恐的小人要算计你,才教你防不胜防。狼只求果腹,不会吻你的同时,给你一口,再口诛笔伐,胡乱上纲,不会咬得你遍体鳞伤以后,还要去主子那儿领赏。它们以为我会害怕,会逃跑,就等着机会扑上来。但殊不知我早就领教过这种围攻的场面,已经训练有素。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真感谢那位剧作家对我的第一次锻炼,使我懂得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古训。

那十几条狼,终于在我点燃篝火、敲击铁器以后,悻悻然地走掉了。但一九五七年,为那篇定性为“**”的小说,第一次被此公押上台当作批判会的斗争靶子,一下子成为十恶不赦的人犯时,那种天昏地暗,那份六神无主,即使事隔数十年,走笔至此,犹心惊肉跳。尽管这样,我还是要谢谢他,在我随后受难的漫长岁月里,这第一次下马威,很像***《红灯记》李玉和的台词,“有了这碗酒垫底,什么酒也可以应付”,数十年间,任何批斗场面,即使几千人的场面,对我来讲,都不在话下。

一个人,当一切都失去,成为一无所有的乞丐,还有什么羞辱可言,求生便是第一位诉求。我能理解两千年前司马迁,受宫刑,处蚕室,还愤而作史的原因了,因为活着才能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而且,辩证法最有生命力的一条法则,就是一个“变”字,这个字像强心剂一样鼓舞着我。世界是在不停的变化之中,谁也没有永远,我有什么理由要先死给那些小人看呢?看谁熬得过谁吧!

所以,我没死,这一切,都得拜小人所赐。

外国作家没有、或不大有、或很少有机会受到这种不停的磨炼,大难临头,措手不及,只好自杀。除了茨威格,我们还可以数出海明威、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有岛武郎,甚至北村透谷、三岛由纪夫等一大堆的名字。但中国作家通常不这样结束自己,已经训练有素,知道怎样想法苟存下来。从这个只求活下来的消极意义上考量,不怕有识之士笑话,我以为,当代小人的贡献,就在于对中国作家的磨炼,使他们具有了好好赖赖能熬过来的坚强,这实在是功不可没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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