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
芹不愧为语言大师,这段打屁股笔墨,是中国文学作品中不多见的精彩篇章。舍此之外,中国文学史上,还能找出一篇屁股吃板子的文章吗?
贾宝玉之所以挨老子痛扁,罪状为“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婢”。就这位年轻公子而言,在成长期间,这种性意识萌动的表现,比之贾赦、贾珍、贾琏之流的滥淫,比之茗烟按住小丫头干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的荒唐,真是算不得什么。贾母,是位绝对明白的老封君,早参悟出来,哪个男人不偷鸡摸狗?贾政者,“假正”也,却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一上来就将此事的性质,定作敌我矛盾处理,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意。
就像有些人一到搞运动的时候,马上来了精神,马上亢奋不已,贾政也是充满了敌情观点,意志坚定无比,嗓门提高八度,喝令他的随从小厮:“给我狠狠地打!”
“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等到王夫人来了以后,“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咆哮着,要用绳索勒死这个孽障,说着也真的动起手来。也许政老爷很少有表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好容易捞到这一回,所以,一下子就过火,过分了。
贾政情不自禁地亲自掌板,打他儿子,就会想到朱皇帝在金銮殿上亲自操刀,施暴臣下。看起来,这两位所为都属于长期处于弱势状态之下,精神压抑的结果。所以,一遇机会,逆反心理加上报复欲望,便按捺不住地要爆发出来。如果研究一下贾政在这个大家庭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便知道他的这股无名毒火,从何而来?地位尊崇,不过牌位;名义当家,实则傀儡;做官一任,差点革职;为文一生,狗屁不成。这样一种尴尬状态,他内心能够安宁吗?
年轻人办诗社,宁肯邀大字不识几个的王熙凤当监社御史,也不让他来指导指导,连空衔顾问也不给他;大观园题匾额,按说是他一次露脸的机会,可才思匮乏的他,一无佳联,二怕出丑,不得不任由着他儿子着实狂了一回,享足风光,能不让政老爷受刺激?因此,他恨处处事事抢了他风头的贾宝玉,一见他就像仇人似的。
而且,他儿子活得痛快,过得舒坦,想躺想卧,悉听君便。他呢,却要一天到晚,一本正经坐在那里,作灶王爷状。他儿子的周围,尽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倚红偎翠,履舄交错,好不滋润。他呢,却只有一个歪瓜裂枣的赵姨娘,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满府里,从老太太起,到丫环小厮,谁不把贾宝玉当成宠儿,看作明星。这小子不论走到哪里,都受欢迎,连北静王也成为热烈的追星族。他只有枯坐在书房里,饱受凄冷,这种被摒弃在主流之外的失落感,怎么能不让他严重失衡呢?
这回好了,女婢投井,王府讨人,环三告密,得到这样一个有把的烧饼,能不抓起板子将宝玉往死里打吗?我们知道,所有借机泄愤者,都会找到冠冕堂皇的说词。贾政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也说明他有见不得人的心虚,否则就不会威胁下人:谁传消息出去,就跟谁算账。所以,贾政说不能等酿到将来有一天杀父弑君才管,不过是幌子,一心报复,才是他的真实思想。
老子出了气,儿子受了罪,“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件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臀看至腿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贾宝玉挑逗金钏,私藏琪官,为这些发自于性萌动行为,付出了苦楚的代价。
这顿肉刑,贾政的宣泄,只是痛快了片刻,从此,却败给了他儿子,再也管不了他。而贾宝玉痛苦一时,却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这一打,成了千呵万护的大众情人,整个贾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围着贾宝玉转。慰问团一拨一拨,志愿者一批一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点着名让姐姐妹妹过来陪他,真是好不得意。而贾政,惨透了,先跪下来忏悔,后向老太太求饶,终于被逐出现场,栽了很大的面子以后,只好灰溜溜地躲在书房里,连头也不敢伸出来。
老太太怕他反攻倒算,甚至下了道死命令:“以后老爷要叫宝玉,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政老爷发动的这次重建权威的内战,本以为能挽回自己的精神颓势,再振雄风,结果,他倒像被打了屁股似的,灰头灰脸,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以彻底失败告终。那位臀部留有棒疮疤痕的公子哥儿,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自由,大自在。
在这个温馨甜蜜、迷恋陶醉的温柔乡里,贾宝玉“不觉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他忍不住思索,倘非这顿屁股,能获得这种“大畅”的感觉么?“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倘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
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有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看来,这一次贾宝玉的打屁股,倒应了***的“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的话。听贾宝玉这番内心独白,他不但不觉被打之羞,被打之痛,甚至也不觉人格被侮,尊严受辱,整个心灵受到戕害。适得其反,而是深深感到了这顿屁股打得好,打得太好,因为给他带来“大畅”的感觉。
像这样打出来一身贱骨头“求大畅”者,还不止贾宝玉呢!话题又绕回到《明史》上来,为什么那时有如此多被廷杖的士人?除去帝王的昏庸暴虐,权臣的刚愎自用,各种政治势力的较量等等因素外,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垂名青史的虚荣感,甘愿冒天威以坚持道德名教、纲常伦理自任,受刑惩而得大名节,也是使廷杖滥施的原因。因多次上书反对张居正夺情不守父丧,最后一起受杖的吴中行、赵用贤等五人,时称“五贤”,而领袖人物吴、赵二人,竟成为举世景仰的“一时之直”。这些人“虽见辱殿廷,而朝绅视之,有若登仙”,看来,受廷杖,得令誉,屁股的支离破碎,赢得了身前身后之名,比之贾宝玉的“大畅”,又高上几个层次,何乐而不被人打屁股呢!
正是他们杖后抬出长安门外,一路上被人礼拜的,那通身笼罩在光环之中的圣徒形象,使得有些士人,也想到达这种至高无上的境界,不惜生命,抵死上奏,触犯天颜,以求得一杖。中国知识分子,在这种打屁股成风的年代里,心灵的扭曲程度,已很难以正常人视之了。而尤为反常的,是那位受杖的领袖人物赵用贤,更把这种靠屁股挨打来邀名节的游戏,推向极致。此公“体素肥”,想来是个胖子,膘壮肉厚,脂肪丰富,那重量级的臀部,自然要比骨瘦如柴者经打些。他与吴中行,同样被“杖六十”,刑毕,吴中行当时就“气绝”了,他虽“肉溃落如掌”,但还有口气,就在这奄奄一息之际,让他的妻子将屁股上那坨打烂尚未掉的肉,割下来,“腊而藏之”。
将自己屁股上的肉,悬挂在屋梁上,令其风干,当成大名节的纪念,这种以展览耻辱而自鸣得意的病态心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这块史称之为“人腊”的**,从此自然是镇宅的圣器,传之后世的吉祥物了。每当拿出来炫示、展现、玩味、品鉴时,我想赵用贤御史的脸上,便涌上幸福的光芒,忍不住额手称庆,感谢这顿廷杖,才有这块“人腊”。他捧着这块说不定有点臭烘烘气味的肉干,看到的是一份名声,一份荣光,一份资本,更是一份他向往的不朽碑石。
好啊,这屁股打得好啊!他会这样给自己喝一声彩的。
但是,后人读《明史》至此,对他这块风干人肉,恐怕就不免觉得恶心。中国文人的丑陋,就在于撅了屁股挨打以后,还如数家珍地加以炫耀,恐怕是最没起子的事情了。
明朝已远去,时下又如何?近年来的时尚,以总结历史教训的名义,避免重蹈覆辙的理由,许多人来不及地写了许多东西,当然是大好事,但其中有些篇什,恕我不敬地讲,像赵用贤那样,一份炫示之,演义之,时不时地像珍宝一样地展览之,歌颂之,也是想把臭兮兮的货色,当作香喷喷的东西出售,为自己那一份不怎么样的过去,涂脂抹粉,不知该怎么打扮得更正确才好。
“**”期间,我也看到,包括我自己在内,被押到批判大会的台子上,左牛头,右马面,上面坐着一排阎王老子,将你喷气式一架,有勇气敢与***、***乍翅者,作“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的壮烈状者,竟无一人。为什么?就是这种精神上的廷杖,早将你的自尊心揉来搓去,成了一块破抹布,还有什么可顾惜的呢?至于英勇抗争,坚贞不屈,慷慨从容,大义凛然,死不低头,坚持真理,声严色厉,毫不买账,牢底坐穿之类,都是在重新编造自己的光荣历史时,才想起应该撒的胡椒面。
“士”阶层的怯懦、软弱、苟且、偷生,也是助长这些痞子皇帝肆意妄为的因素。同样,“**”期间,那些痞子先锋所以敢如此为非作歹,也是吃准了知识分子的软弱。先生们,女士们,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千万别瞎编,拜托了。
看到坊间现在正流行的忆旧之作、反思之篇,一些名公们,也有效赵用贤那样,拿自己五七反右、十年“**”的“人腊”,招摇过世,冀获声名者,多少觉得有些反胃。也许历史这东西,如李白诗“抽刀断水水更流”所云,无论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传统,是有其承继性和延续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这,对这类新的丑陋,就留待后人,在新的《屁股的功能》中去写吧!我这里,用一句北京土话来形容,只是“卖羊头肉的,不过细盐(言)”地提个醒罢了。
……
顺便说一句,这组器官功能的系列文字,已经写到这个不雅的部位,看来也是应该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于是,就此打住,并谢谢各位赏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