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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 > 28

28

对不起,当我落笔写下这个令人掩鼻的题目以后,不由得深感愧疚。好像不该把这不登大雅之堂的部位,摆**面上来,不禁握笔踟蹰。奈何,作为一个人的身体组成部分,自有其重要性,似不应排斥。何况,人世间尚有趴在臀下舐屎啜尿、胁肩谄笑、摇尾乞怜、**投靠之流,还有众多的龌龊肮脏、苟且卑劣、阴损缺德、下流无耻的物事,与屁股相比,恐怕更不干净。

于是,我又理直气壮地写了下去。

其实,在西方国家的选美活动中,作为三围之一的臀围,是衡量女性美的一个很重要的参数。我们在汉语中,经常可以看到用来形容女子身态体姿的词语,如“袅袅”,如“婷婷”,如“娉娉”,如“婀娜”,细细琢磨,很大程度上与这个部位的存在,有莫大关联。要不是具有丰美曲线的臀部,怎么会产生出女性特有的美感呢?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子的女性臀部,曰“袅袅”,曰“婷婷”,曰“娉娉”,曰“婀娜”,不同之处何在,对这些汉字,大概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若是拿一张纸,请教一位读了许多古文的老夫子,什么样子的山是“嶙峋”,什么样子的山是“峻峭”,麻烦他画出来看看的话,肯定崴泥。但汉语中某些很难予以量化的字词,别看语焉不详,在传达信息的方面,是并不弱的。要是用上述词语加诸某位小姐,可以想象得出,她准是一副风姿绰约、体态优美的样子。

所以,要谈到臀部的功能,对女性来说,自然是属于审美范畴的事情了。据说世界上那些顶尖的模特儿,屁股都是买了保险的。但男性的屁股,就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它可以说是人体最受委屈的一个部位;臀若能言,肯定声泪俱下。虽然,高官、阔佬、名流、权威,有人会拍马屁,拍得眉开眼笑,心旷神怡,但那是精神层面的享受,屁股本身,并无任何实惠可得。相反,自古以来,屁股总是扮演挨踢,挨打,挨踹,挨板子抽的脚色。鲁迅先生说过,“身中间脖颈最细,古人则于此砍之,**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于是,臀的全部痛苦,除了排泄身体里的垃圾,除了与人体最见不得人的器官为伍外,就是撅起来挨打了。

刚出生,产婆打,要你哭出声来,证明你非死婴;小时候,家长打,因你淘气闯了祸,不求上进;念了书,老师打,谁教你不做功课,逃学调皮。成年以后,屁股的安全系数才大一点,但也说不定,要是你不幸生在明朝,是那个朱皇帝的臣民,即使做了官,甚至做了很大的官,保不齐,也有可能受到廷杖的处罚。

廷杖,就是皇上打臣下的屁股。

在明代,场面最壮观的两次廷杖,一为正德十四年的“谏南游”,两次共打了一百六十八人的屁股,打死十五人;二为嘉靖四年的“争大礼”,一次就打了一百三十四人的屁股,打死十七人。从生理学的角度考察,臀虽肉厚,其实皮薄;脸似细嫩,皮层却厚,相对于臀而言,骂人曰脸皮厚,倒也不算冤枉,著书曰《厚黑学》,确系抓住了实质。尽管打屁股的声音清脆悦耳,手感较好,但脱脱穿穿,比较麻烦,不如脸在面前,触手可及,所以,时下经常可听到啪啪的耳光声,尤其女人打不要脸的男人,男人打丢了他脸的女人,一掌过去,不同凡响,也够刻骨铭心的。因此,对付成年人的正儿八经地打屁股,便愈来愈罕见了。可在明朝,朝廷流行打屁股,风气所及,不管你是衣冠楚楚的国家栋梁,还是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皇帝一火,必须剥掉衣履,老老实实地趴在午朝门外的砖地上,亮出臀部挨打。

面对那一片形形**的屁股,人们能够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你不能不佩服我们这个能将严肃化为玩笑,又能将玩笑化作严肃的民族,那种煞有介事的本领。据说,刘瑾用事以前,被廷杖者犹可以穿着朝服挨打,但这个心理变态的阉竖握权后,从此就得脱了裤子,**受杖。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们,在司礼太监的监督下,一边喊着数,一边用荆条抽打。顷刻间,大臣们皮开肉绽,士子们血肉飞溅,那悲号哀鸣、恐怖万状的场面,令人不寒而栗。于是,你不能不为中国统治者的残忍感到吃惊;同时,你也不能不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甘受统治者的这种暴虐,而把屁股撅出来挨打,感到更为吃惊。这实在是中国历史上(甚至世界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不禁想起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那位骄妄的远征军元帅爱塞克斯了。在任命爱尔兰总督的一次御前会议上,因他推荐的人选被否决,使他很没面子,这位年轻气盛的伯爵,竟敢口出不逊,在众多朝臣面前,顶撞伊丽莎白女王,差一点就要骂你这个老太婆懂个屁了。如此放肆,如此混账,女王当然怒不可遏,但也只是赏了他一记耳光,仅此而已。看来,这就是走出中世纪黑暗的西方,有一点人本主义的文明了。早先,伦敦塔桥上挂着成串的枭首头颅,也有过杀人如麻的时期。即便如此,我相信也比碰上咱国的朱姓皇帝强。伯爵大人,你若敢对

中国的陛下呲毛的话,我敢保证,不但会把你每根骨头敲断砸碎,连浑身上下的肉,也将菹为肉醢。

所以,这种在朝廷上打臣下屁股的恶刑,只有在东方式专制制度下,只有在把人绝对不当人的封建社会里,才会出现。好不奇怪的是,到了十年“**”,遥远年代的廷杖,阴魂不散,又回潮出现。***和年纪不大的***,所发明的喷气式,其实与廷杖无异。强迫***(更多的是倒霉的知识分子),低下脑袋,弯腰向地,反插双手,而使臀部朝天的难堪行径,与明代皇帝打臣下屁股,主旨是差不多的,那就是精神上的屈辱和肉体上的苦楚合二而一。亏他们想得出来。令人诧异的是,***,文化一般不高,***,功课基本不好,但掌握住封建社会虐待人犯的精髓,显然不是苦读《明史》的结果,很大程度上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因此我总怀疑,几千年的封建馀毒,已成为基因,流动在中国人的血管里,否则,为什么一有机会便会表现出来。

如果,从批《武训传》,批胡风,到反**,到十年“**”打倒***,历次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政治运动考察,在***的每一个细胞体,我们叫做“单位”的搞政治运动的做法,无不可以看到隐隐绰绰的廷杖影子在。昨天大家还好好的上班工作,开会学习,今日忽然成为痛批狠揭、罪不可赎的对象。这和明代那些臣宰御史、学士翰林,刚才还在殿上慷慨陈词、侃侃而谈,忽然间,不知陛下吃错了哪味药,还是神经发作,癫痫病犯,一言不合,龙颜大怒,便喝令推出去,在午朝门外接受廷杖。

二十世纪的政治运动,十四世纪的午门廷杖,如果说有所不同,无非古之为皇帝,为锦衣卫,今之为单位领导,为积极分子罢了。角色虽换,目的不变,那就是要把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人格尊严,践踏到一丝不剩,羞辱到你觉得自己连块破抹布也不是,就这一点而言,古今并无差异。我还记得在“**”狂飚年代里,工人体育场批斗彭罗陆杨,那也是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场面。幸好,人类已经进入二十世纪,要是退回到五百年前,肯定会将他们的衣服剥掉,供***打板子的。

大概,人类在进步的同时,文明之中的黑暗和愚昧,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即使无边革命的人,那血管中的封建基因发作起来,也是蛮可怕的。作为政府行为的廷杖,也许再难一睹,但作为亚政府行为的精神廷杖,至少我们这一代人,经受过政治运动“锻炼”和十年“**”“洗礼”者,是会有深刻体验的。

这种专打屁股的廷杖,应该是地地道道的国货,在西方的《摩西法典》里,虽有“**”的刑罚,但类似中国的“脊杖”——就是《水浒传》里林冲、武松犯事后,押解到沧州服刑,在坐牢前的那顿“杀威棒”,行刑者绷人犯手脚于一个特制的架上,使其无法闪躲笞杖,并不着意专打屁股。而廷杖,则是集羞辱与惩罚于一体的刑法,其中既有家长统治的蛮横,也有某种变态心理的施虐,这种酷刑,只有咱国的皇帝,而且基本上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皇帝,才能干出的好事。据明史专家吴晗先生说,廷杖“始于元代,元代中书省长官也有在殿廷被杖的记载。朱元璋较元代实行得更普遍、更厉害,无论多大的官员,只要皇帝一不高兴,立刻就把他拖下去痛打一顿,打完了再拖上来,打死了就抛下去完事”(《明代特务政治》)。

笞和杖,古已有之,在统治者眼中,算是轻刑,但执行起来,通常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据说,明代廷杖,行刑者看司礼太监的两只靴尖,若外八字,此人尚可留得一条命在,要是内八字的话,那就一定立毙杖下。所以,笞和杖,打的是屁股,弄不好要付出性命。早在汉景帝刘启上台时,就觉得这样的“轻”刑,施之于一般犯人,“与重罪无异,幸而不死,不可为人”。不利于他那时提倡的大政方针——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所以,他下诏:“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后来,他觉得还太重,至中元六年,又下诏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毕,朕甚怜之,其减笞三百曰二百……”(《汉书·景帝本纪》)

到了明代皇帝,就没有这种器度了。据《明史·刑法》里的记载,连打屁股的板子,都明文规定其尺寸。“笞,大头径二分七厘,小头减一分;杖,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减如笞之数。笞、杖皆以荆条为之,皆臀受;讯杖,大头径四分五厘,小头减如笞杖之数,以荆条为之,臀腿受。”从《明史·吴中行传》中看到:“中行等受杖毕,校尉以布曳出长安门,舁以板扉,即日驱出都城。中行气息已绝,中书舍人秦柱挟医至,投药一匕,乃苏。舆疾南归,刲去腐肉数十脔,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肢遂空。”由此可知,五刑(笞、杖、徒、流、死)中的两刑:笞,专打屁股;杖,打屁股兼及腿。总之,臀最倒霉。如果说屁股的功能,竟体现在惩罚上,也真是太悲哀了。

现在,已经很难弄清楚朱元璋喝令廷杖时的心态了,我认为

,他的虐待狂,是和他童年当和尚多遭屈辱,成年当混混屡受欺凌的那段不愉快的历史有关。在中国全部皇帝中,他的出身最好,成份最棒,应该说是一个地道的***;但也是所有这些皇帝中极其残忍、极能屠杀的一个。吴晗先生不受唯阶级论的偏见制约,认为朱皇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刽子手”,应该说是一个唯物史观的结论。据说***对此不甚满意,讽示他修改这个看法。作为《明史》专家的他,大概秉着“吾爱‘领袖’,吾更爱真理”的治学精神,到底也没大改。最后,他为此吃了大亏,以致送命,那是另一回事,但他对朱元璋的评价,接近于历史的真实,自无异议。

我一直臆测,怀有虐待狂的朱元璋,也许抱着这样一种流氓精神行事的:不错,我曾经是王八蛋,但今天我做了皇帝,妈妈的,我就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打成王八蛋。估计,不光中国,古往今来,世界上所有胡作非为的领袖人物,都是以这样的流氓逻辑统治他的臣民,才弄得国将不国的。汉刘邦,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还可以美其名曰反潮流;这个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甚至在金銮殿上亲执刑具,施暴泄怒,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有些被他摧残的臣下,也忍不住对他这种荒唐的歇斯底里表现,提出抗议:你不感到丢人,我还为陛下感到羞耻呢!有位名叫谢肃的官员,“出按漳泉,坐事被逮,孝陵御文华殿亲鞫,肃大呼曰:‘文华非拷掠之地,陛下非问刑之官,请下法司。’”

吴晗先生分析这个出身微贱的人,“平定天下以后,唯恐廷臣对他不忠实,便用廷杖来威吓镇压,折辱士气,剥丧廉耻。使当时士大夫们在这血肉淋漓之中,一个个俯首帖耳如犬马牛羊,他这才满足。”疯狂镇压,嗜杀成性,的确是朱元璋御临天下的一个特点。野史称:朱做皇帝后杀的人,比他打天下时杀的人还要多。胡惟庸一案,蓝玉一案,至少有近十万人死于非命,有的城郭村镇,竟被株连灭族,杀得一个不剩,鸡犬不留,成了鬼墟。

用杀头的办法,从肉体上消灭对手,巩固其统治;用廷杖打屁股的办法,从精神上威慑官吏和知识分子,使他们乖乖就范,便是朱皇帝的两手。尽管他依靠文职人员,使国家机器正常运转;但掩盖不了他对“士”阶层的敌视、仇恨、排斥,想办法打击报复的阴暗心理。

这偏执狂,就和他的出身成份有关了,吴晗先生说他“唯恐廷臣对他不忠实”,其实,这位皇帝更怕的是知识分子看不起他。从他兴起的***看,可以用“毫无水准,层次极低”八个字形容。像阿Q头秃,故而忌讳说亮说光一样,哪怕是给他上贺表,只要出现“僧”与“贼”的同音字,触到他当过和尚、当过兵痞不光彩的过去,他也会勃然大怒,当场砍人头的。最荒诞无稽的是,与他相隔千年之遥的亚圣,曾经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其实与他狗屁也不相干,可朱皇帝大为光火,下令把这个擅议君主的孟子牌位,从孔庙撤掉,取消他的配享资格。要不是那年日食,孟老夫子只能在孔庙后院吃冷饭了。

凡草根阶层出身的统治者,大至国君,小至里长,都会有一种天生的对于知识、文化、文明、科学的怀疑和拒绝的情绪,小农经济思想所形成的偏执、愚昧、狭隘、短视、封闭、保守、局限、畏缩的心态,更加深了对知识分子的排斥与嫉恨的程度。所以,这类人之中像朱元璋具有流氓精神者,一旦掌握权柄,哪怕当个小小的科长,轻者,对知识分子抱警惧防范之心;重者,则以挫折践踏知识分子,以获得报复的快乐。

对这类小人得志者而言,有权以后,取得物质的满足,**的满足,大概比较容易。但要使处于弱势的精神世界,也强大到足与“士”阶层相抗衡,却不那么轻而易举。因为,大学是要一天一天念出来的,书本是要一本一本读出来的,文化水平是靠一日一日积累出来的,精神修养是要一代一代薰陶出来的。虽然,可以混到学历,可以拿到文凭,可以谋得职称,甚至人五人六,像模像样,但是,精神世界的瘪三状态,却不是靠恶补可以迅速改善的。于是,借助于自己的权力,将这些精神上的强者,裤子剥掉,屁股露出,“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打得死犹不死,不死几死,人格丧尽,尊严全无,你还有什么好翘尾巴的?

历代文人的厄运,无不由此而来;历次政治运动的扩大化,无不由此而来;说到底,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精神上的矮子,对稍高于他的人一种嫉妒,一种仇恨,一种报复,一种宣泄罢了。

于是,屁股便遭殃了。

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绝对的,也有这样的反常情况:打人屁股者,固然得意,但未必凯歌高奏;被打屁股者,固然脸面全无,但未必就等于失败到底。《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受笞挞”,就写了贾政发威风,打贾宝玉屁股的一段故事,结果,老子落了一个大大的不是,儿子倒成了一个香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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