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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先生说“我们还瞎吹得不够”,这算抓住了1958年的浪漫过了头后的全部问题的实质。然而,这位老***员,也有其不明白的天真之处,“吹”还加之以“瞎”,并不完全是嘴巴的过错,而应该受到责备的是耳朵。倘非耳朵需要听到这些“当惊世界殊”的高产纪录,嘴巴没有了市场,自然会闭嘴的。在中国,在有皇帝的年头里,很长时间是上面的耳朵想听什么,决定下面的嘴巴该说什么。虽然孟老夫子说过:“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但为了说得上面的耳朵开心,也就顾不得了。

所以,当第一张嘴将产量夸大,也就是韦先生所说的瞎吹,没有被打屁股,甚至获得嘉奖。那么,受到鼓励的第二张嘴,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数字加倍,第三张嘴,必然不甘落后地跟着翻番。这也是那一年夏秋两熟季节里,奇迹不断涌现的基本原因。如今,在大一点的图书馆里,还能找到当年的旧报纸或缩印本,很容易看到在头条位置,并加以套红大字刊登出来的“放卫星”高产纪录。根据台海出版社《老照片——二十世纪中国图志》一书中的一则资料,也可看出那些基层干部的嘴巴,为了满足县里的、地区的或者省里领导耳朵听觉上的需要,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精神蛊惑下,是怎样理直气壮地瞎吹,一直吹到完全不可信的程度。

从下列表格中,也可看出胆量渐渐加大,数字逐步攀升的状况:

这则资料,到9月25日为止,其中小麦卫星放得最高者,为遥远的青海柴达木盆地的赛什克农场的“85**斤”;稻谷卫星的冠军,当数边陲的广西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的“130435斤”。若是闭起眼睛一想,将这六万公斤的金黄稻谷平铺在一亩地里,也会是厚厚一层,那该是怎样一个壮观场面?稍有理智的人,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

韦先生在《思痛录》里写道:“老百姓无法可想,只好把几亩地的庄稼拔下来插在一亩地里,于是亩产万斤、六万斤以至十万斤的报导全登出来了。”这就是那一年大放卫星的常规作法。所以,作家菡子说钢笔都插不进

,确非虚言,我还记得有照片为证,一个小孩坐在稻田里的庄稼上面而掉不下去,因此将上述一系列数字,看作是弥天大谎,也似乎不当。谎言是草尖上的露滴,照例在太阳出来以后,就会消失。可却能正儿八经、煞有介事地在报纸上登出来,你不得不信。因此,这些与最基本、最起码的科学常识相距得太离谱、太玄乎、太不可思议的高产卫星,只能看作是出于人们创造奇迹的浪漫主义,而设计出来的让耳朵听了以后高兴的小手段。大家心里明白,不过是几亩试验田的事,无伤大雅,也就没有遭到安徒生童话里那位皇帝,穿上那袭骗子的新衣后,招摇过世,而被一个小孩指出他光屁股的尴尬。

所以说1958年,是个充满神话的年头,更近乎那个膨化了的革命浪漫时代的真实。这一切,要是追根寻底的话,都是耳朵的功能在起作用,有人要讲,正是有人爱听。历史学家乔纳森·斯彭斯在他的一本著作里,讲到西方人对于中国的偏见时,认为:“秘密就在耳朵里,耳朵既听它想听的,也听它希望听到的。”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讲,得有人听;听,决定讲。虽然古罗马的大演说家西塞罗,对着大海高声宣讲,但那是一种练习,如同京剧演员吊嗓子一样。如果没有耳朵,任何一张嘴巴,都不会对着墙壁干讲的。所以,耳朵比嘴巴更重要,没有耳朵,嘴巴便无用武之地。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甚至相当负责的人写出文章来,鼓吹粮食增产是无止境的,连***到徐水视察以后,也为粮食太多发愁。他对徐水县委书记张国忠说:“你们夏收才拿到了9000多万斤粮食,秋季要拿11亿斤(徐水县提出全年产粮12亿斤),你们全县31多万人口,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呢?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农业社员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斤也行!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办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办就不办,一办就办得多!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引自《老照片——二十世纪中国图志》)

从这番“浮想联翩”的谈话里,也不难看出这位诗人的浪漫精神。作为领袖,希望老百姓吃得好些,吃得多些,馀下来的时间,可以做别的有益的事,这份真诚还是能够体会的。但实际上,报纸上登出来的高产数字,全是嘴上功夫,真正落到实处,便成了镜**月。所以,到了这一年的冬季,还是他,在湖北武昌主持的中共*****扩大会议上,提出要“压缩空气”,反对浮夸,反对作假。于是,那些吹破天的嘴巴闭拢了,这股热潮开始冷却下来。

在五官中,眼有神色,鼻有动作,嘴有声音,但耳朵是个奇怪的家伙,永远保持沉默。除了到高老庄作乘龙快婿的猪八戒先生,能摇晃那双蒲扇般大的耳朵,表示出快乐无比的心情外,耳朵本身,是很难看出喜欢听或不喜欢听的任何蛛丝马迹。因此,揣摩耳朵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然后,满足耳朵爱听的,从而能牢牢地把握住这双耳朵,便是历来做下属者对上司的一门顶尖学问。

在这方面,侍候过唐代后期敬宗、文宗、武宗的大内总管仇士良,可算一位佼佼者。他在宫廷斗争中,总是处于胜算的上风,他的敌手们始终也未能扳倒他,就是他这张嘴巴,对于皇帝的耳朵,十分管用。但年岁不饶人,到了不允许他再玩政治游戏的年纪,便求一个告老还乡。虽然权力这东西很诱惑人,可是他扶起来的武宗,翅膀**,未必会再买他的账,与其到那时落

个身败名裂,玩火者有几个不被火燎着的呢,还不如趁皇帝未翻脸前,功成身退。

这个老滑头历仕三朝,将皇帝玩在手心里,重权在握,树敌无算,最后能平安降落,也让所有人艳羡不已。那些他的同道,自然要来给他送行,免不了向他求教固宠之术,老公公对众宦官们宣传他的耳朵哲学:“列位兄台,恕老身直言,天子是不可以让他闲下来的。你们要经常想办法弄一些声色犬马,甜言蜜语,满足他的耳朵的需要,而且要花样翻新,日新月异,让他没功夫顾到国家大事,这样,诸位才可以得志发达。尤其不要劝皇上读书,接近知识分子,他一看到前代兴亡的历史,忧国忧民,那我们就会被皇上疏远,一旦如此,大家也就没戏了!”这番临别赠言,说得一个个心服口服,拜谢而去。

鲁迅先生总结过,中国人作为草民的历史,无非两者,一是当顺民的年头,一是想当顺民而不得的年头,中国人非常之不敢造反,到最后官逼民反,无法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还是一心一意等待着招安。中国人的顺民思想,对于**压迫的承受能力,达到惊人的麻木不仁程度,使得皇帝坐稳江山,使得中国在经过三百多个皇帝的痛苦磨难以后,才爆发辛亥革命,结束封建制度。

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往上数,在他们的历史上,找不出这么多朝代,这么多皇帝。这说明了一点,在中国,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就是当皇帝。“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没有比中国人听话,驯服,好领导,安分守己,不敢造反的了,还用耳朵干什么?所以,无论摊上多么混账的帝王,白痴的天子,实在撒烂污的统治者,以及自以为英明无比却折腾得老百姓无法安生的领袖之类,无论他们怎样蹂躏作践糟蹋摧残,老百姓只要想到自己不过是予取予夺、悉听君便的草民,都会匍伏在地,山呼万岁的,只要不杀头,便皇恩浩荡了。

所以,长在皇帝脑袋两边的耳朵,可就对老百姓的祸福利害,成了性命交关的事情了。假如是好皇帝(如果有的话),能听到老百姓痛苦的万分之一,也许多少体恤一些下情,他的子民,能生活得不那么受罪。假如是个不好的皇帝,那双被仇士良等蒙蔽了的耳朵,肯定听不到一丝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中的哀鸣,那么他统治下的中国,就别想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怎样使皇帝的耳朵不管用,除了仇士良的“娱其耳目”外,无非两术,一曰隔离,二曰包围。我们到故宫走一遭,便会从紫禁城严密的内向性结构看到,那由高墙重重套叠起来的皇宫,其终极目标就是隔绝一切外来的声音。因此,“上达天听”,在封建社会里,是要比中六合彩更难碰上的好运。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朝代,在最高权力的周围,除了这种物质的墙,隔绝与外界的联系,更可怕的,紧紧围裹着统治者,还有一道简直是水泄不通的精神上的墙。所以,指望皇帝的耳朵,能听到两道墙外老百姓的声音,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当然,皇帝究属少数,五千年来的中国,也就三百多位,何况,有皇帝的封建社会,早就“落花流水春去也”。但这种会被隔离,会被包围,会被“娱其耳目”的现象,却是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的事情。所以,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一个地区的担任领导工作的同志,“双耳不闻窗外事”,固然不好,“一心只听奉承话”,那就更不好了。怎样使自己的耳朵,破墙而出,能听见各式各样不同的声音,特别是听得下不那么爱听的声音,也就会避免重蹈韦君宜先生在《思痛录》里所说的那些覆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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