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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在面部五官里,耳朵闪在两边,不突出,不显眼,不出声,不表情,你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在想什么,这使它占了很大的便宜。

第一,你说我听见了,我说我没听见,你查无实据;第二,你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耳听八方,早就把耳朵竖起,你毫无历觉;第三,中听的我则丝丝入扣,甘之如饴地听之,还不能从我耳朵上看出我爱听;第四,不中听的则不听之,任君说破嘴,有如东风射马耳,你并不知道我其实没听;第五,不得不听的,必须要听的,听烦听腻之后,干脆罢工,什么也不听,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谓闭目塞听,矇矇聩聩,就是这个意思了。

从理论上讲,耳朵的功能是听,但听什么,怎样听,听了以后又是怎样一个反应,却是很不一样的。

韦君宜的《思痛录》问世,其中写到大跃进的1958年她下放河北怀来的情况,提及有的耳朵想听她的浮夸之词而不得,表示失望;有的耳朵压根儿只听它想听的,而不听它不想听的,颇引起过来人的一些思索。

耳朵这东西,挺有意思!

现在一些发思古之幽情的人士,常常感叹五十年代多么多么好,很像古人总爱憧憬****时期,葛天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朴而又快乐的日子。五十年代确实有一些值得怀念的革命浪漫主义,但回忆者,通常不大提五八年这种全民膨胀得十分过头的浪漫。如果说,上一年可用“打**”三个字加以总结的话,那么这一年则是用“大跃进”三个字载入史册的。凡年过半百的中国人,都会留有深刻的印象,因为,倘非制造膨胀者,也必是参与膨胀者,谁也不能说自己是局外人。“**”期间有逍遥派,但大跃进却是一次无任何死角的政治运动。

回顾往事,难免嗟叹,但那一年的热火朝天,可以说是五千年历史上都少有的浪漫岁月。老实说,中国人的想象力,不算十分丰沛,但这一年却是亘古未有的驰骋飞扬,达到异常发挥的程度,不但敢想,加之敢干,人之能动性超常发挥,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的第一次。

那时,我已定**,已属五类,已被劳改,已不成人民一分子,这种全民的想所非想,为所欲为的热潮,似应与我无缘。但我随工程队转移工地,由河南而湖北,看到京广铁路沿线的炼铁盛况,我为那满天红的盛况,激动得泪水都流出来了。哇!如果有外星人的话,一定会被地球上****的几千万只炼钢炉吓得心惊胆破。所以,别看我是化外之民,也禁不住被这如火如荼的景象所感动。后来,我了解到每一只炉子,都在把好钢炼成废铁,消耗了大量能源,我才知道那自作多情的眼泪,全白搭了。

而这一年,几乎把全体中国人,都裹入了近乎集体无意识的狂热之中,我在豫西北的深山区劳动改造,亲眼目睹那些山民们,挑灯夜战,大炼钢铁,炉火熊熊,烧红了半边天的宏伟场面。再往山巅远眺过去,尤其那些包括小脚老太太组成的穆桂英班,裹着羊肚子毛巾的老黄忠班,还有小娃娃们的罗成班,从山坳里到山巅的羊肠小道往外搬动铁矿石,那真是一个浪漫主义过度泛滥的年头。

如果说上一年,也就是1957年,是以“反**”载入史册,整人的和被整的,在总人口中终占少数;而1958年的大跃进,则是一个把亿万人都卷进来的运动。行程一路,红火一路,尤其到了夜晚,半边天都烧得红彤彤的,炉光烛天,热焰熊熊,钢花飞舞,那份狂欢节式的热流,确如那部《红旗歌谣》里的第一首诗写的,中国大地上涌动着“喝令三山五岳让路,

我来了”的声势。1958年的中国人,恨不能一个晚上,就在神州大地上,跑步进入****。哪怕是常识上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甚至是超出科学极限的奇迹,也要一一地创造出来。

那本经***、周扬编定的满是豪言壮语的诗集,如今几乎不大被人提起,即使提起来,也有一点羞答答的感觉。虽然,泡沫经济是近年来才出现的现象,可大呼隆的泡沫文学,则是早已有之的事,直到现在,也难断根,还有乐于此道者津津有味地搅肥皂沫。但《我来了》这首民谣,你不能不承认,还是比较典型地反映出大跃进时代的狂热色彩。作为历史的一个注脚,即使是笑柄,这首诗也将具有一定的生命力,如今那些浮躁之作,邀宠之作,粗制滥造之作,商业炒作之作,恐怕连当笑话的“光荣”也说不上。

现在,已记不起当时何以一时心血来潮,展开这次浩浩荡荡的全民诗歌运动,而居然成为政府行为,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中国人,才有这种敢想敢干的勇气。当时,好像作为指标,每一个县团级单位,要出一个***。任务下达后,我劳改所在的工程队,那位老工人出身的队长,把我叫去,此人说话直率,要我将功补过。“你给我们弄一个***出来!”我听了以后,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问题,诗人是可以批量生产的吗?正如时下长篇小说可以量身订做,命题作文,添加佐料,爆炒出锅一样,稍有文学常识者,都会感到滑稽突梯。但戴罪之人,岂敢异议,也就奋力为之。结果,虽造不出大诗人,但给工人老大哥代写了不少顺口溜,四六句,快板诗,一时间里,写诗成了我的正业。于是,我得以脱产,专事诗歌生产的批发业务。

近年来,我偶尔还能写几句白涛式(王蒙语)的打油诗,恐怕是那一时期打下的基础。现在回想起来,当然好笑,上班作诗,下班作诗,吃饭作诗,就差上厕所也要作诗了。然而当时,大家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每天电话向上级汇报,日产诗歌若干若干。社会的狂热,一旦渲染开来,便形成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这力量能够挟持着大多数混混沌沌者,搅进泛滥的浊流中去,而且,即使有头脑者,也不可能于赫赫扬扬的声势下,立刻就能弄清楚是非曲直的。从《思痛录》中,我们知道韦先生也是后来才明白:“荒谬和冤枉并不只发生在文艺界里。文艺界挨的骂是多一些,但真正残酷的事情并不在文艺界。工农业生产一点也不是纯朴无邪的桃花源。”

在这部书的“大跃进’要改变中国面貌”一章中,韦先生回忆道:“我看见了作家菡子同志的文章,说她去参观的那些丰产田,用自来水笔向田里的稻子中间插,竟插不下去。这密到了何等程度!我所在的怀来县还不能算太坏,我们没有搞这种自己骗自己的移植丰产田。北京作家协会来人参观,我领着他们去,他们问:‘你们这稻田亩产多少?’我答:‘能达到700斤,最好的800斤。’这是了不起的数字,过去这里种粮食作物低的100多斤,顶高的才300斤。但是参观者现出不满意的神色,‘这么低!你们有没有一万斤的?’我没有说什么。显然我们还瞎吹得不够。”韦先生哪里知道,参访者的耳朵想听的是神话,而不是真话。这些来自北京作协的参观者,他们满心希望韦先生语出惊人,那是一个吹牛皮不上税的年代,说亩产量一万斤或十万斤,哄哄耳朵开心,有何不可?可她却不肯这样做,报出来这样小儿科的产量,自然要被参观者嗤之以鼻了。

所以,耳朵的功能,是听觉,但听觉中的选择性、主观

性、抗拒性的特点,则构成了人类共同的弱点。同是一种声音,耳朵的接受程度,却是大不相同的。愿意听则听,不愿意听则掉头而去;即使走不开,必须听,非得听,他也会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也许,他会以“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的逆反心理,来个充耳不闻;也许,“有如东风射马耳”,只当你放屁,压根儿来个置之不理。

这就要谈到正题了,从这些到怀来县参观者的不满意反应上,便可了解到耳朵的功能,能做到兼听者少,而常常是偏听者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喜欢听顺耳的话,而不是逆耳的话,喜欢听爱听的话,而不是不中听的话,喜欢听希望听到的话,而不是压根不想听的话,这也是社会产生许多毛病的根源。

我一直想,上帝在伊甸园里制造亚当和夏娃时,对于面部五官的安排,是经过他慎思熟虑的。给人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可是有两只鼻孔),显然其用意,无论是看,是听,是嗅,都应该正面与负面兼顾,而嘴却给一张,当然是要人做到心口如一。假如给了两张嘴,一张在前,一张在后,一张说好话,一张说坏话,天下岂不大乱?但久而久之,原意尽失,耳朵、眼睛、鼻子都变得只能接受与自己有利的信息,相反,则百般排斥,千方百计地拒绝。而嘴巴呢,虽只有一张,却变成多用途,无论真话假话,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都能从这一张嘴里出来,上帝也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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