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反右以后,我就到了最基层的铁路工程队劳动改造,因系流动单位,二十年来,倒也把祖国偏远地区走了个遍,增加不少感性知识。记得七十年代中期,进入湘黔交界处的丘陵地区,曾经到过类似桃花源那样极优美,然而也极封闭的苗族聚居地,那里的民风民俗,颇令我眼界大开。
一般情况下,修铁路之前,先得修进去一条公路。这样,我们打前站的工程队到达施工点后,总得依靠当地政府,帮我们借老百姓的房子暂住。我很乐意这样的安排,因为那里的大多数居民,不但连县城都未去过,卡车都不知为何物?很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更不了解轰轰烈烈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也好,不像太政治化了的工人,对我这样一名“摘帽**”,牛鬼蛇神,总斜着眼打量我,不是公然地歧视,就是见了我像碰鬼一样,躲都来不及。我愿意住在老乡家,因为他们通常心地都很善良,尤其少数民族老乡,更毫无芥蒂地相信所有踏进他家门槛的客人。
房东姓龙,苗族,跑过马帮,老了,在家享福了。他所谓的福,也很简单,中国人是极容易满足的,有旱烟可抽,有酽茶可喝,便其乐融融了。当地人的风俗,把每月逢五的赶场,看得很重,那仿佛是一场嘉年华的狂欢会。龙老汉不去,因为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也不去,因为我是被监管的分子。于是,坐在火塘旁边,听他讲年轻时的冒险经历,和他们这个民族的神话故事。
这个村寨里的妇女,尤其是年轻女子,无一例外地都要赶场去的,而且无不抱着一个美丽的梦,说不定白马王子正在那里等候着她,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发现,苗族是特别爱美的民族,苗族女性在她们青春焕发的大好年华里,都长得很漂亮。苗族的民族服装,简直就是工艺品。可她们涂粉面、描阔眉、点额黄、多发饰的化妆术,尤其面颊上那两团日本膏药旗似的胭脂红,令人忍俊不止,也许还承袭着唐五代时的后蜀遗风呢。
后来,我从《花间集》中张泌的《柳枝》一词得到证实:“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现在回想起来,那苗族少女的红腮,没准倒是正宗的唐人装扮咧!
临时公路修好,临时房屋搭好,大批施工人马进来了,医院也随之而来,***思想宣传队也跑来演出***,那些穿着入时的女医生、女护士、女文工团员,让当地的女孩子开阔了眼界。年轻一代总是具有先锋意识,甚至还有一点叛逆心理。这是那个龙老汉最看不惯,朝地下唾口水,表示愤慨的。
她们,渐渐地觉得猴腚似的红腮帮,透着好笑;渐渐地学会了浅妆,将膏药旗边缘淡化;渐渐地减少了身上的银饰,不再叮叮当当的作响;渐渐地跑到铁路供应站来买化妆品,买衣物,渐渐地,穿的戴的便完全汉化了,甚至梳起当时很流行的马尾巴头。龙老汉愤怒了,进行干预,干预也没有用,整个村寨在发生着这种无声的变化。等到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还坚持穿戴民族服饰的,只是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
“都是你们工人把我们的女娃子带坏了!”龙老汉向我抱怨。
从这个小村寨里的见闻,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一,一个民族处于封闭隔绝的状态下,是不可能有变化的。
二,一旦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再孤陋寡闻,想不让这个民族变化,也不行。
三,民族之间的彼此交融,相互浸润,先进文化如同水流一样,总是从高处流向低处,那势头几乎是不可阻挡的。
四,由于变化的加剧,民族的特征,以及专属性的文化风俗习惯,被扬弃和被改造的过程加快,民族传统与现代精神的冲突,趋同的要求与民族独特个性的矛盾,将不可避免。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局面,故宫里居然开设星巴克咖啡店,这是十年前能够想象到的吗?中国都在变,没有理由不让一个落后的民族变,教他们还像老祖宗那样过日子,是没有道理的。因此,从这个小村寨看,只要开始变化,就没有办法停止下来,而且其变化进程,会像加速度的自由落体一样,只能越来越快。
现在回过头去观察
公元265年到5**年两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当时在北中国扬鞭策马、虎视眈眈,觊觎中原、干戈不止的少数民族,如匈奴、鲜卑(包括拓跋氏鲜卑和白部鲜卑、河西鲜卑)、羯、氐、羌,以及柔然、丁零、敕勒、突厥、高车等,都是文化低下、经济落后的少数民族。他们在不断骚扰和侵袭中原地区的同时,也被高于他们的农耕社会的物质文明,和博大精深的汉文化所影响。于是,在这三百多年里,相继建立过正规的或不完全正规的政权。他们的统治,所以有时间长短不等、地盘大小不一的差别,关键在于他们接受这种汉族影响的程度,有高低不同的区分。
其中,以氐族的前秦,鲜卑拓跋氏的北魏,在全盘汉化方面,最有实效,也就最为成功。苻坚,几乎统一了北方,倘不在淝水之战中被谢安击败,东晋的司马曜就得向他臣服;北魏的版图,一度达到长江北岸,其先头部队,差一点就从瓜洲渡江,到达建康,南朝岌岌乎危哉,来不及要迁都的。他们所以获得这样的骄人战果,一是这些民族求新求变的内在动力,二是他们重视和依靠王猛和崔浩这样的汉族精英。
王猛和崔浩,是历史上为异族服务,担任过高职的汉族知识分子。
一在前秦,任始平令,京兆尹,尚书令,官至丞相;一在北魏,以三朝元老受封为东郡公,拜太常卿,后迁司徒,参与军国机谋。他们如同希腊神话里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将汉文化传播到这些走出蛮荒的少数民族,使处于原始状态下的游牧部落,建成封建国家。
史书上对这些背离本民族,为异族政权做事者的心声,未着笔墨。但依据汉民族奉正朔、存正统的儒学精神,可以想象,那些衣冠南迁后,仍留在北方,不肯阿附新朝的汉族精英分子,会打心眼里蔑视这两位先生。不过,当时的北中国战乱频仍,朝秦暮楚,政权走马灯般更迭,易主而事已成家常便饭,今日为这个渠帅效力,明日为那个首领劬劳,也许不存在失节,背叛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对他们二位来讲,已不算得什么一回事。
可他们真正的内心隐痛,却是他们在异族政权中的少数地位和外人感觉。《晋书·苻坚传》中,记载了一次氐豪和王猛的冲突,“特进樊世,有大勋于苻氏,负气倨傲,众辱猛曰:‘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猛曰:‘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世大怒曰:‘要当悬**于长安城门,不尔者,终不处于世也。’”这些少数民族中既得利益集团,和极端分子,不但始终怀疑他们的忠诚,猜忌他们的做法,甚至有恃无恐的进行抵制。
在这方面,崔浩比王猛的处境要更不好一些,所以,他的下场更悲惨。
氐族的苻坚,羯族的石勒,羌族的姚襄,匈奴的刘渊(此人甚至跑到洛阳与文人才子,吟诗联句,很儒雅的),由于长期混居在汉民族的边境内外,虽然统领部落,来去如风,不断骚扰中原,饱掠人财,但有机会接受到较多的汉文化影响。于是,就像我七十年代在苗寨所见到的那样,人们眼界开阔以后,必然产生出对于优势文化的亲和性和企慕性,所以,他们更在意本民族的文明和进步,努力融入中华文化。
拓跋氏,鲜卑族的一支,旷居漠北,封闭阻隔,愚昧落后,拒绝开化。许多陋习,直到公元四世纪末,迄无变化。其野蛮程度(这是崔浩最感到挠头的),也甚于其他边外民族。他们对于先进文化,采取绝对的排斥态度,并且顽固地坚持旧习不变,甚至到了很晚的时期,才明白禁止同姓通婚的必要性。
恐惧文明,也就越远离文明;有机会摧毁文明时,也就越是残忍。必然要把体现文明精神的一切,视作烧杀抢掠破坏毁灭的对象。这种野蛮的民族习性,甚至到了很晚的后来,也不能根除。从《北史·韩风传》里,可以看到一位权要对汉人的仇视心理:“恒带刀行马,未曾安行,瞪目张拳,有啖人之势。每咤曰:‘恨不得杀汉狗饲马。’又曰:‘刀止可刈贼汉头,不可刈草。’……朝士咨事,莫敢仰视,动致呵叱,辄詈云:‘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
由此想见胡服骑射,好战尚武,游掠虏获,以掳劫剽夺为生的拓跋氏,
早期侵入中原,是如何的暴虐残忍了。因为文化特别低下的原因,便专注于破坏和毁灭。所以,这些头顶留一撮毛发的拓跋氏,后来成了统治者,汉人在背后仍称他们为“索虏”。上面所说的那个韩风,他要杀将起来的时候,肯定是寸草不留。
欧洲十字军的东征铁蹄,将埃及,拜占庭文明消灭殆尽;汪达尔人从西西里杀来,辉煌的罗马文明便毁于一旦。同样,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浩劫,都是由外来的低文明的民族,和无文化的农民,以及帝国主义的***所造成的。“**”期间,凡以***为名,进行***者,以痞子先锋自居,打倒一切者,以读书无用论,大串连点火烧荒者,以知识越多越反动,折磨知识分子者,与拓跋氏肆虐文明,摧残文化的野蛮心理,不过大同小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