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190—249),三国曹魏正始年间的侍中尚书,玄学家,作家。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个很有名的人物。
第一,在中国,“清谈误国”,始作俑者就是他。这种盛行于魏晋间的好庄老,尚虚无,崇玄谈,喜颓废的文人风气,由他和夏侯玄、王弼等人倡起,“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犹末已也”(胡三省语)。这是一种与中国文化中正统的、主流的儒学思潮长期存在着的相悖相逆的思想意识形态。
第二,始起于汉代、盛行于两晋、终止于隋唐的流行服用寒食散,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知识分子的时尚标志。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一种带有毒性的矿石类药物。食后痛苦异常,纯系自虐,两晋期间,士人竞相仿效,荼毒甚广。而领导此新潮流,开一时风气之先者,也是他。
所以,凡涉及清谈,涉及服散,就必然要讲到何晏。
一个人,且不论对其评价如何,若是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些或好或坏,或深或浅的印记,任由后人加以评说的话,应该承认总是有他与众不同的才智、能力、禀赋和天性等等过人之处。倘是资质凡庸一般,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一生行状,无可述及,也就难以卓尔不群,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名字了。因为中国历史,向来都是由皇上指定的那些正统的、主流的文人学士来撰写,所以,离经叛道的何晏,成为一个不被看好的人物,也就是可想而知的命运了。
何晏,字平叔,南阳宛人。他的祖父何进(也有一说是何进之弟何苗),就是引西凉军阀董卓到洛阳除宦官不成,结果自己把命送掉的国舅大人,依赖妹妹为汉灵皇帝后的裙带关系,而顿时满身朱紫起来。汉重门第,魏重流品,一直到前不久的推崇***,“血统论”或“出身论”在中国有其久远的历史渊源,和需要时所产生的市场价值。所以,何进虽为大将军,但很被当时的名门望族所鄙视,因为何进屠户出身,要在十年“**”期间,日子,可能好过一些,至少可以当个工宣队什么的,进驻某间大学,勾几个女学生玩玩。可在汉末,却因这身上的猪骚气,而不大受人们尊敬。
但时光渐渐磨平人为的隔阂,犹如改革开放后,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原来讳谈的海外关系一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到了何晏这一代,大家早忘了旧账,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名符其实的贵族后代。而且,他的母亲尹氏,不知怎么成了曹操的夫人,因此,他也随着改嫁的妈妈,成了拖油瓶,成为曹操的养子,大家也就把他当作大少爷那样抬举了。
也许,那时的道学不像后来那样假惺惺得可怕,也许,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吓人权势,使他允许自己浪漫。在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中,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风流领袖,倒也不必奇怪。如果能把国家治理得像个样子,老百姓不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点浪漫完全可以谅解。这样,何晏随从母亲被曹操收养,而且,还娶了曹**儿金乡公主为妻,成了驸马爷。于是,何晏本来很高的贵族门第,已属非同小可。现在摇身一变为最高统治者的养子兼乘龙快婿,拿今天的话讲,就是货真价实的高干子弟,很可能是要进入中枢,成为领导干部的第二梯队了!
但是,侈汰富奢的生长环境,过于优越的外部条件,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对于人的成长发展,能否起到物竞天择,从而强化种群的有利作用,是大可怀疑的。翻开一部二十四史,后悔投生在帝王家者,绝不止一个。至于金枝玉叶,深宫紧锁,王孙公子,侯门似海,他们的命运有时也并不值得眼红。班固在《前汉书·景十三王传》里分析:“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惧,信哉斯言也。虽欲
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为鸩毒,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汉兴至于孝平,诸侯王以百数,率多骄淫失道,何则沉溺放恣之中,居势使然也。”何晏一辈子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罔顾一切,独立特行,焉知不是从小在宫禁中被薰陶出来的狂妄呢?
何进出身微贱,我不知道他的形象,与吴敬梓笔下范进的丈人胡屠户,有无相同之处?但从他执政后,很快给东汉王朝画了终止符这一点看,其智商是很成问题的。然而,正如巴尔扎克所言,不经过三代人的教化,不能成为真正的贵族。到了何进孙子何晏这一代,果然就很有出息了,这位何家的后裔,不但“少有异才,善读《易》、《老》”(《魏氏春秋》),以才秀知名,而且还是一位在各类史书上都盛赞的美男子,看来,何家的遗传基因,到了这一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异。
且不谈他的政治背景、家族后台,仅就他的文化素养和他的外貌仪容这点资本,也足以使何晏睨视群伦,把谁都不看在眼下。想到时下文坛,刚有点本钱还不大的作家,只不过写了两篇瞎猫碰上死耗子、趋时邀好的作品,便像凸肚蛤蟆一样,在春草池塘里,蛙鼓阵阵地聒噪,实在令人生厌。那么,有如此家族背景,宫廷奥援,出众人材,学养不凡的何晏,骄他一傲还不理所当然吗?
魏晋间,很推崇男性美,曹操就为自己身材短小而颇有自卑感,至于掷果潘安,偷香韩寿,傅粉何郎,都是作为佳话流传的。何晏的面白如粉,想来并非虚词,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就绘声绘色地描写过。这部最具权威性的记载中说:“何平叔美容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男子傅粉,在两晋南北朝时代,很流行。《资治通鉴》称:“何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源出《三国志》裴松之注。因为那时的上层社会,浮靡颓废,放荡淫佚,已成风气。颜之推在《家训》中描写过:“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薰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魏晋南北朝的性观念,要比宋以后开放得多,自由得多。但据潘光旦先生译注霭理士的《性心理学》中考证,男子将脸部敷上白白的脂粉,或穿上鲜艳的女装,是属于“性美的戾换现象”,一称“哀鸿现象”或“服饰的逆转现象”,意在吸引异性或同性,是一种“有时候和同性恋有些连带关系,却不能和同性恋混为一谈”的性心理。《晋书·五行志》称:“尚书何晏好服妇人之服。傅玄曰:‘此妖服也,夫衣裳之制,所以定上下,殊内外也。’”也证明了这一点。
从以上引证推论开来,他不但具有“性美的戾换现象”,而且有可能是个同性恋者,大概不算过甚之词。因为用“自喜”这个字眼加诸何晏,与《汉书》中班固形容哀帝的同性恋伴侣董贤“为人美丽自喜,悦其仪貌”中的“自喜”,两个词汇的意义相同。这个董贤“尝昼寝,偏籍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后来人用“断袖之癖”作为同性恋的隐语,典出于此。
因此,《三国志》裴注引《魏末传》称:“晏妇谓其母沛王太妃曰:‘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母笑曰:‘汝得无妒晏邪!’”他妻子所说的“恶”,谅不是恶行累累,恶迹昭彰,为非作恶,恶贯满盈的恶,因为“妒”对于女人来讲,只能理解为由于丈夫移情别恋的怨恨,那么,这个“恶”,自然是指其同性恋方面的表现了。
总之,何晏受到正人君子傅玄的斥责,说明他在当时,就是一位争议人物。
好像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这类以挽救世道人心
为己任的神父。他指责何晏穿的是妖服时,可以想象是一张如何不受看的木乃伊面孔。但何晏好像并不买账,继续我行我素。第一,因为那是一个不实行性禁锢,而且经曹操提倡的唯才是举的社会。曹操说过,即使像汉代陈平那种跟嫂子发生不正当关系,道德败坏,但有本事的人,我也要重用的。所以,魏晋间名士放浪形骸的行为,根本不算一回事,很可能何晏以他服妇人服,招摇过世为荣呢!第二,他怕什么,就像鲁哀公所言,是个既不知忧,也不知惧的公子哥儿。有谁如他这样有宫廷后台,有帝室背景,有家族实力,还有同声共气的党羽,以及反正统主流的思潮,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地为所欲为。第三,他之所以明目张胆地动静“粉白不去手”,“行走顾影”,“服妇人之服”,既代表了一部分名士的逆反心理,也是对于高压统治的消极抵抗,甚至佯作张狂,无非藉以逃避****的一道防线罢了。
据《三国志》引《魏略》载:“太祖(曹操)为司空时,纳晏母并收养晏,见宠如公子。晏无所顾忌,服饰拟于太子,故文帝(曹丕)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尝谓之为‘假子’。晏尚主,又好色,故黄初时无所事任。及明帝(曹睿)立,颇为冗官。”于是,我们能够理解这样一个才华人品、无不出众的何晏,直到239年齐王曹芳登极,曹爽亲政以前,近五十年间,始终处于抑郁不得志的状态之中,所形成的悖谬逆反心理。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也就是所谓的“士”,与多一个立人旁的“仕”,只不过时序早晚的差别。仕,首先是士;而士,也必须以成为一个仕为目的。所以,“学而优则仕”,是士的必由之路。但“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耐不得寂寞者,倘不是化为自怨自艾的沉沦嗟叹,就是生出自暴自弃的莫名躁惘。何晏的表现,属于后者,便是张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