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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魏晋时的女人,在**观点上,持相当开放的态度,掷果潘安,偷香韩寿,就是最好的例证。更不要说放浪成性的贾南风了,连法国那位帷薄不修的路易十六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望尘莫及的。因此,长乐亭主以千金之躯,嫁给这位健美先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但嵇康选择娶这个老婆,倒有可能是从他与掌权者对立的感情出发,是一次很政治化的选择。试想,他的朋友阮籍为摆脱司马氏与之结亲的要求,干脆大醉两月不醒,让对方找不到机会开口。而他却与司马氏的政敌通婚,显然是有意的挑战。

他难道会不记取曹魏家另一位女婿,同是美男子的何晏,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最后不也是被司马懿杀掉的教训嘛!嵇康就是嵇康,他却偏要这样行事,这正是他的性格悲剧了。

虽然,他写过文章,他很明白,他应该超脱。“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谅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实际上,他说得到,却办不到,至少并未完全实行这个正确主张。

他也找到了理论与实践脱节的病根所在,因为他有两点连自己都认为是“甚不可”的“毛病”,一是:“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闲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这是他给山巨源的绝交信中说的,说明他对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但由于他对世俗社会、官僚体制、庸俗作风、无聊风气的不习惯,对司马氏统治的不认同,这毛病便根深蒂固,改不掉了。如果说前面的“甚不可”,是他致祸的原因,后面的“甚不可”,就是他惹祸的根苗了。

阮籍,就比嵇康聪明一些,虽然他对司马昭,不会比嵇康更感兴趣,但他能保全自己的首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写文章时,竭力隐而不显,犹如当代新潮评论家佶屈聱牙的高论,说了半天,连他自己也不知梦呓了些什么一样,尽量不让司马昭抓住他的把柄。而且,不得已时,阮步兵也会给大将军写一篇祝寿文,唱一曲Happy Birthday To You应付差使的;到了实在勉为其难,不愿太被御用,而推托不了时,索性佯狂一阵,喝得烂醉,躺在当垆的老板娘旁边,作出拍**样子的亲密状;或像亚当夏娃似的,把衣服脱得精光,像一个大字躺在屋当中,人家笑话他荒唐,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房舍,以屋宇为衣服,你干嘛钻进我的裤衩里来呢!这样一来,司马昭也就只好没脾气。

但嵇康做不到,这是他那悲剧性格所决定的。他对这个阮籍羡慕得要死,也非常想学习他,对山涛说:“阮嗣宗口不言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史称嵇康“直性狭中,多所不堪”,是个“不可强”、“不可化”的人物,这就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了,一个梗惯了脖子的人,要他时不时地低下头来,那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想学,学不来,只好认输:“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结果,他希望“无措乎是非”,但“是非”却找上门来,非把他搅进“是非”中去。这也

是没有办法的事,凡古今文人,如果他是个真文人,便有真性情,有真性情,便不大可能八面玲珑,四处讨好,也就自然不善于保护自己。

现在只有看着嵇康,一步步走向生命途程的终点。最痛苦的悲剧,就在于知道其为悲剧,还要悲剧下去,能不为悲剧的主人公一恸乎!

嵇康虽然被司马昭引以为患,但忙于篡夺曹魏政权的大将军,不可能全神关注这位皇室驸马,在他全盘的政治角斗中,嵇康终究是个小角色。如果在中国历史上,统治者周围,君子多,小人少,尤其小人加文人者少,那么知识分子的日子可能要好过些。但小人多,君子少,加之文人中的小人,有机会靠近统治者,那就有人要遭殃了。假如此人特别想吃蘸血馒头的话,首选对象,必是作家同行无疑。

不幸的是,司马昭极其信任的高级谋士锺会,不是一个好东西,跳出来要算计嵇康,对司马昭来说,是件正中下怀的事情。现在,已经无法了解,究竟是锺会心领神会大将军的旨意,故意制造事端;还是由于嵇康根本不甩他,衔恨在心,予以报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不怕贼偷,就怕贼算,从他后来与邓艾一块儿征蜀,整死邓艾接着又背叛作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人,当无疑问。碰上了这样的无赖文人,对嵇康来说,等于敲了丧钟。

锺会年纪与嵇康相仿,只差一岁,算是同龄人。不过,一是高干子弟,一乃平民作家,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锺会也玩玩文学,以为消遣,这是有点权势的官员,或有点金钱的老板,最易患的一种流行病。这种病的名称,就叫“附庸风雅”。或题两笔孬字,或写两篇歪诗,或倩人代庖著书立说,或枪手拟作空挂虚名,直到今天还是屡见不鲜的。锺会虽是洛阳贵公子之一,其父锤繇位至三公,其兄锺毓官至将军,但贵族门第,并不能使其在文学上,与贫民出身的嵇康,处于同一等量级上。因此,他有些嫉妒,这是文人整文人的原始动力。假如,锺会写出来的作品差强人意,也许眼红得不那么厉害;但是,他写得不怎么样,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怎么样,心头的妒火便会熊熊燃烧。

于是,就有了《世说新语》所载的两次交锋,第一次较量:“锺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如果嵇康赶紧追出门来,拉住锺会的手:老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写序?写评论?开研讨会我去捧场?那么自我感觉甚好的锺会,得到这样的首肯,也就天下太平了。嵇康显然不会这样做的,一个如此圆通的人,也就不是嵇康了。肯定他会拾起锺会的《四本论》,扔在打铁的红炉里,付之一炬。

第二次较量:锺会约了文坛上的一干朋友,又来登门趋访。嵇康却是有意惹他了,这可是犯下了致命错误。现在,已弄不清楚嵇康之排斥锺会,是讨厌他这个人呢?还是对他政治上背魏附晋表示唾弃?还是对他上一次行径甚为反感?当这些“贤俊之士”到达嵇康府上,“康方于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锺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锺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当然是很尴尬的场面,但锺会可不是一个脓包,而非脓包的小人,往往更为可怕。临走时,他撂下来的这两句话,可谓掷地有声,然后,拂袖而去。不知道嵇先生送客以后如何态度,依我度测,中散大夫对这威胁性的答话,恐怕笑不大起来。也许爽然若失,把铁锤扔在一旁,觉得没劲吧?那位拉风箱的向秀,肯定也怔怔发呆了,如此低水平地,没风度地羞辱对手,又能顶个屁用?

唉!这就是文人意气,不谙世事的悲哀了,只图出一口恶气而后快,却不懂得“打蛇不死反遭咬”的道理,如果对一个一下子整不死的小人,绝对不能够轻易动手的。何况这种脱口秀式的挑衅,只不过激怒对方而已。“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

发”的后果,便是锺会跑去向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没有说出口的一个字,便是“杀”了。

凡告密出首某某,打小报告检举某某,而听者正好也要收拾某某,那这个可怜虫就必倒大霉不可。等到嵇康的朋友吕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把他牵连进去,锺会就公开跳出来大张挞伐了,“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他的结论,透露出小人的蛇蝎之心:“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其实,也正是司马昭的想法,不过利用锺会的嘴罢了。“于是录康闭狱”。

现在看起来,嵇康第一个要不得,是曹党嫡系,在政治上站错了队;第二个要不得,是个公开与司马政权唱反调的不合作的文人;第三个要不得,或许是最关键的,这位中散大夫得罪了小人。

一部***史,通常都是小人发难,然后皇帝才举起屠刀的。但对于惑乱其间、罗织罪名、告密揭发、出卖灵魂的小人,常常略而不提,所以,这类惯用同行的鲜血、染红自己顶子的文人,才会络绎不断地繁殖孳生吧!

接着,便是嵇康最后的绝命镜头了:

一,“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世说新语》)

二,“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世说新语》注引王隐《晋书》)

三,“康临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晋书》)

四,“临死,而兄弟亲族咸与共别,康颜色不变,问其兄曰:‘向以琴来不邪?’兄曰:‘以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曰:‘《太平引》于今绝也。’”(《世说新语》注引《文士传》)

读到以上的四则记载,不禁愕然于古人比之后人,有多得多的慷慨、胆识、豪气和壮烈,竟有好几千**的太学生,居然跟随着囚车向法场行进,而且打出标语口号,反对司马昭杀害嵇康,要求停止行刑,让嵇康到太学去作他们的导师。现在已很难臆测魏晋时太学生们游行示威的方式是什么样子的。可以设想,这是洛阳城里从未有过的,一个万人空巷,全城出动,非常悲壮,气氛肃穆的场面。否则,司马昭不会产生后悔的意念;他的后悔大概也是慑于这种民众的压力吧!

更教人激动的是,嵇康被捕后,一些具有社会影响的知识分子,不畏高压,挺身而出,以与这位作家一块儿受罪的勇气,走进牢房。这支涌向大牢的队伍,完全不把小人的报复、统治者的镇压放在眼里,于是,想起近人**先生的诗:“谁道书生多意气,头颅掷处血斑斑。”这才是中国文化的脊梁。历史上是有许多缺钙的知识分子,但绝不可能是全部。

日影西斜,行刑在即,围着法场的几千人,沉默无声,倾听嵇康弹奏他的人生绝响。这里不是放着花篮的音乐厅,而是血迹狼籍的行刑场,等待演奏者的不是掌声和鲜花,而将是一把磨得飞快的屠刀。但他,这位中散大夫,正因为他不悔,所以,也就无惧,才能在死亡的阴影中,神色安然地抚拨琴弦,弹完《广陵散》的最后一个音符,从容就义。

嵇中散之死,不但在中国文学史,即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类似他的那种“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一生追求革新的进取精神,“刚肠疾恶,遇事便发”的始终直面人生的创作激情,甚至对今天作家们的为人为文,也是有其可资借鉴之处的。

正因如此,嵇中散用生命写出的这个不朽,才具有永远的意义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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