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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为碑铭多矣”,傲气中表露蔡邕自矜其长的疏狂,但看到王逸所作的《灵光殿赋》后,因为早先他也有做这篇赋的打算,“及见延寿所为,甚奇之,遂辍翰而已”,这种自省,也可看到他不护己短的胸襟。但是,正如屈原深爱着他的楚国,而楚国却并不爱这位伟大诗人一样,极具才华的蔡邕,却被憎恶大师、难容大师的平庸社会,推上了死亡之路。

提到蔡邕的死,必然要涉及到两个人,也就是《三国演

义》开始时就出现的董卓和王允。这两位,一为武将,一为文臣,一为丘八,一为书生。按道理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蔡伯喈有一百个理由应当死在董卓手里,董也有过要杀他的意思。然而,杀人如毛的军爷,却对这位大师,表示出一个大老粗干部对于知识的莫大尊敬和言听计从。相反,与蔡邕同是知识阶层,同是文化精英的王允,却被女人般的嫉妒心所控制,对比自己强许多的同行,略无顾惜,毫不怜悯,蔡本人央求也不行,大家说情也不行,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把他推下去杀了。

在非正常死亡的中国文人中间,如果说投江的屈原,算作领衔人物,杀头的蔡邕,也该排在死鬼榜的前列。世事难料,应该杀他,而且精于杀人之道的董卓,没有杀他;不应该杀他,而且说实在也不大精于杀人的王允,却下令将其处死。由此可见,文人要狠起来,有时候比武人更杀气腾腾。

于是,纪晓岚的一篇谈狐的文章,就很具针对性了。

有客问狐仙:您老人家已经道恒通天,修得仙体,还有您觉得可怕的什么吗?狐仙答曰:万物相生相克,岂有不怕什么的道理!客又问:若是如此,那您老人家最害怕什么呢?狐仙直白道出一个字来,曰:狐!客大不解,并大惶惑,问:既是同类,何以畏之?

狐仙发表了一通很精彩的言论:“天下唯同类可畏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客人闻之咋舌,想不到同类竟是如此可畏!

因为纪昀也被同类陷害过的,他有位姻亲在山东做官,出了点问题,这位老先生嘴快,透过风去,要他们检点些。好,那些嫉恨他的家伙,抓住一点,不及其馀,将其牵扯到这宗案件里,有口难辩,只有认账。最后,被罚往****效力。经过这次没太受罪的充军,纪晓岚对同类的认识,可谓深有感触焉!

成精的狐仙尚且畏惧同类,何况乎凡夫俗子的我们。

记得在1957年的反**运动中,我也叨过同类的光,一位不大的戏剧家,一位很大的文学家,像甲鱼似的,咬住一口,决不撒嘴,差点要了我的命。所以,这些年来,在文坛冷眼观察,同类之间,若是旗鼓相当,量级相等,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绝不惺惺相惜。因此,差不多水平的作家,有可能成为盟友,不会成为朋友。尤其是只有一份利益的时候,你得了,我就光头,我得了,你就零蛋。或者,一口陷阱在前,推我进去,你就活命,推你进去,我有生路。这时候,就必然成为相残、相整、相角力、相厮杀的死敌。这就是多年来甲鱼咬人的老戏文,不断上演的缘故。

幸好,纪晓岚学问淹通,有一点类似蔡邕在东汉末年学林中的领袖群伦的地位。于书无所不读,三坟五典,诸子百家,稗史演义,方术五行,他不但读得要比别人深入,还能读出他的见识。出自他手的《四库提要》,“总汇三千年间典籍,持论简而明,修词淡而雅,人争服之”(昭槤《啸亭杂录》),便是雄证。这位才华出众的纪大烟袋,走运的是碰上乾隆,换个别的文人,他就不会如此自在了。

虽然弘历也写诗,但他的职业是皇帝,算不上纪昀的同行,敢用他来当《四库》馆的总纂官。蔡邕倒霉,碰上心胸狭窄的王允,想当年,中郎先生在汉灵帝面前侃侃而谈的那会儿,王允只有站在后排竖着耳朵听的份,现在,刀把子在这位同类手里攥着,你就把脖子伸出来挨宰吧!

按说,王允和蔡邕有着较多的共同经历,都为反过宦官干政而战斗过,都因为斗不倒阉竖而饱受陷害过,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间流浪过,都有一颗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应该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可是,性格上的差异:王允,较偏执,认死理,心胸狭隘;蔡邕,较豁达,不拘泥,思路开阔。王允,只有小圈子的来往,颇冷清;蔡邕则有过往密切的文人朋友,如桥玄,马日,王朗,卢植,曹操,很热闹。王允,“刚棱疾恶”,大概活得比较累;蔡邕,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这种多血质的性格,估计活得要比较轻松些……

这就是两位知识分子素不相能,形同水火的原因,而气量较小的王允,对这样一位风头太足的人物,肯定早在心底里骂娘了,同类之间由歧异生出的嫉妒,那是很可怕的。但董卓与王允不同,他有一点对于

读书人的崇拜,“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假设董卓也有一点文艺细胞,能写得几句歪诗,几笔孬字,还自费出版过一两本小册子之类,就怕也会像王允这样鼠肚鸡肠的。

蔡邕来了,立刻使用,这倒显出粗人的可爱了。“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老实讲,外行领导内行,固然弊端多多,但似懂非懂而装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里手,门窍不通却非常敢想敢干,甚至敢于蛮干的半瓶醋的顶头上司,那好像麻烦更多。

董卓,大老粗,知道自己知识不起来,也就不装风雅,而是找一个现成的大知识分子,来装点他的门面。开始,蔡邕拒绝了,董卓威胁他:蔡先生,你要不来给我做事,“我力能族人”。什么叫“族”,就是满门抄斩。蔡邕一听,腿就软了,雇了一辆牛车,慌不迭地从杞县赶往洛阳报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总算没误期限,战兢兢地见了这个杀人如毛的军阀,想不到颇受重用。“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宴,辄令邕鼓琴赞事”,有时,还挺尊重蔡邕的意见。

董卓,作为屠夫,罪该万死,最后被民众在肚脐上插一支蜡烛,点了天灯,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是,作为对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没有知识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虽属老粗本色,确是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为知遇之人,为这个坏蛋的结束,说几句纯系个人感念之语,也不至于要杀头弃市。他本可以不说,他要是聪明人的话,他要是了解王允那种寡妇心态的话。但他,就是那个真性情、毫不设防的蔡邕,还是把不说也可的话,说了出来。没想到,“言之而叹,有动于色”。

好!这下子被对手抓住了话把。

“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日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积怨多年,妒仇嫉恨,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得以报复的机会。

其实,王允也很卖力地给董卓当差,“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正因为他同样为大贼马前鞍后地服务过,所以,他在处置蔡邕时,不提这一段,只是抠他不该因私恩而忘大节。

蔡中郎这一下子,算是走到生命的尽头。

历代文人,因祸从口出而遭殃者不胜枚举,而像蔡中郎这样简直是没病找病者,真是少见。他大概以为王司徒,还是早先对他表示仰慕的二、三流作家,在作品讨论会上大家可以随便神侃乱弹的朋友呢!哪知道同行的嫉妒心,有时毒如蛇蝎。至此,他才意识到同类的可怕,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怜的大师只要求给他留条命,“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王允听都不听,拂袖而去,心里想,“蔡先生,您就别做大头梦了!”

以言定谳,不足为奇,思想犯罪,古已有之,但只是人性之常,感情闪露,便十恶不赦,必死无疑,也太过分了。“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一个在中国做了大官的外国人,实在看不过去,跑去对王允讲:“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奈失人望乎?”

这就更戳了王司徒那根读书人的肺管子,你们越看重这位大师,我就偏要让他大师不成。古往今来的***,杀文人者,必为帝王,这一点是对的;但操刀者,则常是文人同行,这一点也是不错的。他杀定了蔡邕,并且荒唐地辩解:“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受其讪议。”

马日听了这段道出他妒妇心思的混账逻辑以后,完了,明白和这个不可救药的小人,无法再谈下去,走出门来,仰天大叹:“王公其不长世乎!”(以上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后汉书》)

果然,还真的应验了他的预言,蔡邕被杀以后不久,王允也被董卓馀部砍下了脑袋。这是发生在公元192年的事,一个妒人的小人,和一个被妒的大师,就这样匆匆谢幕,走下舞台。

然而,这种样式的戏剧,在沙丁鱼罐头法则继续有效的情况下,大概还会一演再演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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