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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133—192),字伯喈,陈留圉人。东汉时期的一位全天候,简直于学无所不逮的文化巨匠。

南宋陆游有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个中郎,就是蔡邕;到了元代,在剧作家高则诚的笔下,演绎出赵五娘寻夫的《琵琶记》,凄苦哀绝的她,所找的那个丈夫,也是这个中郎。宋时说唱,元时戏曲,都以他为主角,敷衍铺陈出动情动容的故事,可见他很长时期内是个知名度很大的人物。

五十年代,厚今薄古,八十年代,重商轻文,如今更是不大有人提起蔡邕了。

历史上的蔡邕,并无重婚的事实,说他背妻再娶,是天大的冤枉;可他非常的有学问,是千真万确的。可以这样说,他的左中郎一职,某种程度上类似西方宫廷里领着做弥撒的神职人员,执行着主的使者任务。一旦发生什么天象变化,如日食、地震、飓风、海啸;或者,出现什么怪异状态,如飞蝗成灾、井出血水、久旱不雨、江河决口,汉灵帝就要把他这个左中郎找来谘询释疑。不过,蔡邕的作用,更接近原始部落里的巫师,为酋长弄神捣鬼,还要言之成理。为什么挑他来演这个角色,因为他读的书,实在太多,便于引经据典,可以从典籍中寻找答案。

譬如,“光和元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坠北宫温明殿东庭中,黑如车盖,身五色,有头,体长十馀丈,形貌似龙”。天上掉下来这么一条大虫子,灵帝刘宏显然被吓坏了,他是个很糟糕的皇帝,由于他昏庸无能,弄得民不聊生,才爆发黄巾之乱,将汉王朝推向衰亡。不过,他不怕得罪老百姓,却怕得罪老天爷,忙问蔡邕,“怎么回事?”

老实讲,那些暴君,昏君,庸君,**之君,只要在台上一天,混蛋只有任其蛋之,恶棍只有任其棍之,无论他怎样的为非作歹,倒行逆施,可怜的老百姓是一点辙也没有的,除非他死。所以,死是惟一的,也是最后治他们的办法。统治者虽然可以消灭所有反对他的人,但是,总有一天,老天爷要消灭他,将他摆平。秦始皇够凶,也怕天,这才打发徐福去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还是会翘辫子,和臭鱼烂虾混装在一起,运回咸阳。所以,借助上天示儆的办法,让无道之君收敛,也是不敢造反的老百姓,于忍气吞声之下,那种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了。

蔡邕借此机会,一显学养深厚,二显忠诚社稷:圣明的陛下呀,上苍已经发出惩罚的预警,你该检点一些了。但大多数皇帝怕是怕,不到临终,也并不买老天的账,因此,进谏也等于白搭。可是,古人不像后人那样滑头,尤其古代的读书人,多愚,认死理,总是一条道走到黑,管你爱不爱听,非说不可。

蔡邕书读得太多,认为应该尽责规劝皇帝。他说:“所谓天投蜺者也。不见足尾,不得称龙。《易传》曰:‘蜺之比无德,以色亲也。’《潜潭巴》曰:‘虹出,后妃阴胁王者。’又曰:‘五色迭至,照于宫殿,有兵革之事。’《演孔图》曰:‘天子外苦兵,威内夺,臣无忠,则天投蜺。’变不空生,占不空言。”

能在温德殿上听他演说的,自然都是些有头有脸的高级干部。他说罢,哭丧着脸,作忧国忧民状。大家是赞成他呢,还是反对他?很难启口。这场面很尴尬,赞成,等于说皇帝不行,反对,等于说古书不灵,都不好办,颇费斟酌。《后汉书》里有一句现场描写:“帝览奏叹息,因起更衣。”看来,刘宏也不想再听,心烦,借口到卫生间去方便方便,躲个清净,这样,就可以不予表态了。

当蔡中郎大抖学问,大显能耐,大谈特谈,把皇帝听得眉头直皱时,估计在场的那些官不比他小,权不比他少的手抱朝笏的高干们,肯定觉得不是滋味。这里特别要说明一点,在《三国演义》里搞连环计的王允,那时虽不是司徒,很有可能也在场。听蔡邕最后那两句话,“变不空生,占不空言”,板上钉钉,意思说陛下您就等着倒霉吧,那口吻,王允也不会受用,蔡先生,口气是不是大了点?

中国的知识分子,稍有些地位,人五人六以后,总觉得自己在权力的盛宴上,应该有一席位置。可哪里知道,文人在统治者和高层官僚眼里,其实比屁都不如,找你来谘询,和找戏子来唱堂会,意思是差不多的,要你讲让皇帝开心的话,而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分明在找不痛快吗?

作为一个能出入宫门,

得睹天颜的文人,有幸接近最高权力中枢,最聪明的状态,莫过于做黄花鱼,尽量溜边。上头让你助兴时,你可以扯开嗓子,大唱赞歌;最高命你举杯时,你可以上蹿下跳,狂呼万岁。谨记一条,切莫卷进上峰勾心斗角的漩涡,切莫与其他臣工竞逐领袖的恩幸,尤其不能存有分一勺残汤剩饭的幻想。

屈原就吃过这亏的,他自视甚高,认为只有他才能挽救楚国,结果,楚怀王不买他的账,嫌他碍手碍脚,放逐出都城,流浪在汨罗江边。既没人请他签名,与他合影,也没人邀他演讲,请他指导,喝不上鱼翅,吃不到海鲜,嘴淡得出水,心冷得瑟缩,他只有孤苦地咏唱:“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嫉妒,是人类的致命伤,古往今来的知识分子,常常不懂这种人性的基本弱点。蔡邕所犯的错误,与屈原同出一辙,四个字,“高标见嫉”,遂种下了杀身之祸。岂止那些嫉妒的官员,要收拾他,即使他的舞文弄墨的同行,也不会放他一马的。因为经过汉桓帝,汉灵帝的两次党锢之祸,汉末的知识分子,像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都削剪得所剩无几了。于是,蔡邕成了亮度最强的灯泡,别的文人,都是小瓦数的灯泡,在他的强光前,不由得黯然失色。加之,他太拔份,太冒尖,太无所不能,太抢大家的风头,可想而知,那些嫉妒的同行,会用什么样的卫生眼球看他?

熹平四年,他要立万世名,因为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馀辆,填塞街陌”。他老人家,站在太学门口,按照时下常规,必然被摄像机照着脸,被麦克风堵住嘴,被滚烫的赞颂塞满耳,被穿旗袍、大胸脯的礼仪小姐贴身搀扶着。汉代也许没有这一套仪式,但那成功的感觉,凯旋的感觉,晕晕乎乎的感觉,应该是同样的。

类似这样的盛会,不但古代有,当代也有。在那里,既能看到过被谀者那张幸福得意的面孔,也能看到过谀人者那张天花乱坠的嘴巴,但更能看到会场外的撇嘴不屑,过道里的窃窃非议,洗手间里的摇头骂街,电梯间里的声声冷笑。尤其那莫测深浅的一笑,确有司空图评诗所云,大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蔡中郎大概认为人们挺爱他,其实,这种在公开场合的捧场和叫好,比奶油点心还甜蜜的话语,是当真不得的。

汉代兴不兴给评论家塞红包,未敢悬拟,但要一个作家,免费而且真心地去赞美同行的作品,是非常难的一件事,用《圣经》上的譬喻:富人想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来形容,不算过分。只有绝对的大师,肯对比自己大不如的同行,有一点施舍的慷慨,可以说几句好话;否则,只有绝对的小师,因为实在没有值得骄傲的资本,才会五体投地对所有比他强的同行,叫好不已。

除此以外,那些依靠权力使文章增值的作家,用钞票将自己堆成巨匠的作家,过去曾经发达、如今业已过气的作家,压根狗屁不是、自我感觉好得异常的作家,诲淫诲盗、赖裤裆里那顽意讨生活的作家,述而不作、耍嘴皮吃白相饭的作家……所有以上这些在创作上徒有虚名的作家,其共同点,就是妒火中烧,酸性大发。对于同行,尤其比他强的同行,必视为仇雠,必不共戴天,必想尽办法灭了,才罢休的。

因此,蔡邕的倒霉,还不仅仅由于他有资格附在皇帝耳边说话,遭政治家的忌;他的学博今古,涉猎文化艺术的各门各类,其造诣,其成就,无不臻于顶峰般的极致,也遭到那些处于颓势、无法振作的同行嫉恨。这也不奇怪,中国人长期生活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里,比较缺乏竞争精神,比较信奉平庸哲学,比较习惯你比我好不到哪块去,我也比你差不到哪里去的生存状态。这样,大家才能彼此彼此,相安无事。

由于要维系这种均衡,人们便约法三章,大家也恪守不移,谁也不能突出,不能越位,不能出列,不能格色地挤在一起,死在一块;谁要比别人多干,多想,多得,多拥有,哪就甭打算有好日子过。这就是一个平庸社会里,只能产生平庸的沙丁鱼罐头法则。然而,蔡中郎却不平庸,《后汉书》本传称他“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是一个能够驾驭文学艺术所有门类的全才,而且拥有居高临下和绝对优势

的大师。

蔡中郎的全部倒霉,就在于此。

我们常常感慨,欧洲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达·芬奇,既是画家,又是雕刻家,同时还是工程师和建筑师,甚至还是机关枪设计原理的最早构想者,万能的上帝怎么如此偏心,竟赋予他如此全面的智能?其实,在中国历史上,类似这种表现出全才全能的优秀分子,也是不乏其人的,蔡邕就是一个。只是在中国这种小农社会里,所奉行的谁拔尖就掐谁尖的沙丁鱼罐头法则,害得集文学家、词赋家、史学家、绘画与书法家、音乐演奏兼制作家于一身的蔡邕,最后落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刻在太学门口,成为样板的《六经》碑石,只是他书法成就的一个方面。最为后人高山仰止的,莫过于他独创的飞白手段。飞白,亦作飞白书,笔画中丝丝露白,像枯笔所写,形成书法的特异表现风格。中国的汉字,有多少人在写,写了多少年,谁不想出新,但他却能从工匠于墙壁上涂刷漆垩中,得到奇窍,力辟蹊径,别出一格,写出新颖,实在是令无数写字人叹服不止的。

唐李绰《尚书故实》说:“飞白书始于蔡邕,在鸿门见匠人施垩帚,遂创意焉。”可见他的创造性,与他无所不通的颖悟能力分不开。唐张怀瓘《书断列传》载:“伯喈入嵩山学书,于石室内得一素书。八角垂芒,篆写李斯并史籀用笔势。伯喈得之,不食三日,乃大叫喜欢,若对数十人。喈因读诵三年,便妙达其旨。”因此,他引用袁昂《书评》,说“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为神”,认为蔡中郎“工书,篆隶绝世,尤得八分之精微。体法百变,穷灵尽妙,独步今古,又创造飞白,妙有绝伦。喈八分飞白入神,大篆、小篆、隶书入妙”。

在音乐才能上,从《后汉书》本传的一则记载,可见蔡邕在这个领域里所达到的高超精美境界,用冠绝今古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也不算过分。“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初,邕在陈留也,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憘!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反,将命者告主人曰:‘蔡邕向来,至门而去。’……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邕莞然而笑。”一场误会,顿时化解。

张骘的《文士传》,就把他说得更神乎其神了,“邕告吴人曰:‘吾昔尝经会稽高迁亭,见屋椽竹东间第十六可以为笛。’取用,果有异声。”伏滔《长笛赋》序:“柯亭之观,以竹为椽,邕取为笛,奇声独绝。”讲的也是这件事。那具焦尾琴,也非虚应故事,直到南北朝时,还在国库里收藏着的。从《南史·王敬则传》:“仲雄善弹琴,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库,上敕五日一给仲雄”,便知道实有其物,所传非假了。

他的女儿蔡琰,被掠胡地,嫁为胡妻,思念中原,作《胡笳十八拍》,传之邺下,令曹操读后,不胜感伤,因为他“素与邕善,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看样子,她能写出这样哀婉悲愤的诗篇,自是家学渊源,是基因在起作用了。

另外,在绘画方面,蔡邕也曾是高手,不过,饱经魏晋南北朝的战乱,画卷大都散佚。在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一书中,尚可看到画目中载有他的作品,至少《讲学图》和《小列女图》,到了唐代,还作为官府的收藏,偶尔拿出来可供观赏的。至于在辞章方面,只消看当时知识分子所推许的名流郭林宗死后,“四方之士七千馀人,皆来会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文”,也就知道他的文章在学林中被高看的程度。蔡中郎也不遑多让,众望所归,挥笔立就,竣稿后,“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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