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1715—1763) 清朝文学家,籍贯沈阳,生于南京。其家族获罪被抄,他随家人回迁到北京,后又移居北京西郊,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他素性放达,爱好广泛,对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工艺、饮食、织补等均有精深研究。他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历经多年艰辛,终于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曹雪芹在香山脚下写《红楼梦》时,中国的文学理论家,或文学批评家,尚未形成队伍,不成气候,即使有所著述,也多属个体行为。所以,我不相信红学家们的妄想,似乎在曹雪芹的身边,有一个类似团契性质的砚脂斋,构成某种批评家群体,在指导着他的创作。
按时下红学家们的演义,这个脂评家集团,人数应该有七八个人或者更多一些的样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果曹雪芹有义务要管他们饭的话,这一桌食客真够他一呛。
我们这班小角色,也许需要指导;而且也有人乐于指导,生怕我们没有指导,会产生缺氧的高原反应而休克。所以这一辈子,指导员的谆谆教诲,不绝于耳,真是一种很“幸福”的痛苦,也是一种很“痛苦”的幸福。但曹雪芹这位历史上真正的大师,他能容忍在其创作空间里的“第三只眼睛”么?他需要别人告诉他怎么写和写什么吗?那真是岂有此理之事。如果他也像芸芸众生的我辈,一天到晚向各种身份的指导员,其中不乏这类不三不四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鞠躬致敬,诺诺连声,他还是个大师吗?这种原本虚妄,逐渐坐实的附会,无论红学家们怎样自圆其说,也是对一代大师的亵渎。
脂砚斋,是胡适从魔瓶中释放出来的怪物,竟成不可收拾之势,连这位始作俑者恐怕也是估算不到的。自打他弄出一部来历不明的“甲戌本”,据那些闪烁其词、蛛丝马迹的脂评,发潜阐幽,倡“自叙传”说,树新红学门派,闹腾到不但红学,连曹学、脂学都成了一门显学。于是,按市场决定商品的供求关系,手抄本纷纷出笼,脂砚斋层出不穷。
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这样,红学家有事好干,有话好说,有饭好吃,有钱好赚,皆大欢喜。看来,按国人喜欢起哄架秧子的习性,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方面的才气,估计几个世纪也消停不了,说不定从哪座旧王府的夹壁墙里,找到全部曹雪芹亲笔缮写的真本《红楼梦》,是不必奇怪的事。但愿我能看到某些无聊红学家达到的这个作伪高峰。
红学家应该给脂砚斋请功,他创造了多少就业机会,他给《红楼梦》一书的发行,增添多少效益。假如曹雪芹能够收取版税,脂评诸公有理由要求分成,二八,或者三七,都不算多。
胡适虽然敢于“大胆的假设”,认为评者与作者可能有着某种关系,但并未确证,只是心存疑窦而已。而他的门徒、门徒的门徒,牵强附会,弄假成真的能力,远胜于他本人。积数十年的鼓吹,加之这一时期中国社会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狂悖心理的影响,言之凿凿,神乎其神,最后造成这样的假象,好像这班人都进入了《红楼梦》的写作班子,好像那个叫做曹雪芹的“菜鸟”,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才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完成了这部不朽之作。连绝顶聪明的作家张爱玲,也一时糊涂起来,“近人竟有认为此书是集体创作的”,看来,她也被此说迷惑了。
这才是埋葬大师最恶毒的手法。
文句不通,白字连篇,依附于《红楼梦》的书眉和正文夹缝之中,眼泪鼻涕,滥情不已,假戏真做,扑朔迷离,只言片字,望风扑影,装疯卖傻,若有
其事,极具欺骗性的脂砚斋,剔不走,抠不掉,还拿他真没办法。正如史家陈寅恪氏治史的名言那样,证明其无,要比证明其有,更难。所以在红学家久而久之的煞有介事下,大家也就将信将疑地认可脂砚斋与曹雪芹的联系。
其实,这是极其荒谬的假设。
历史上有过久讹成真的例子,大家都知道的曾参老娘,一次不信,二次不信,第三次听得人说,她儿子杀了人,就当真了,吓得投杼逾墙而走。这就是法西斯理论家希姆莱的“真理”:谎言重复一千遍,就能使人确信不疑。
脂砚斋就这样无凭无据地被坐实了。
在红学家久而久之的煞有介事下,大家也就将信将疑地认可脂砚斋与曹雪芹的联系。其实,这是极其荒谬的假设。图为清朝孙温《红楼梦》绘本。
如果曹雪芹生前,真有这帮脂砚斋,或扬长于前,或尾随其后,或紧逼盯人,或长传短吊,那可真是他的梦魇了。
据说,胡适晚年,对其红学滥觞,也意兴阑珊。而俞平伯,却有了最后的觉醒,发出振聋发聩的智慧之声,使人在红学研究的迷雾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
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这场“捧脂”大戏中,俞平伯曾经为“第二号人物”,嗣后的红学研究,无不缘起于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和俞平伯的《红楼梦辨》。50年代,在***发动的《红楼梦》批判运动中,对远走高飞的胡适,鞭长莫及,唯能缺席审判。可西方人爱搞这名堂,而喜欢看戏的中国人则不习惯台上没有角儿的演出。于是,恰巧在眼皮子底下的俞平伯,还梗着脖子不服,那好,拉将出来,替胡适出庭,站在被告席里,接受口诛笔伐。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政治运动,比较文明,声严色厉是有的,痛批猛揭是有的,但动手打人,令被运动者受到皮肉之苦,倒不多见。至少1957年打“**”时,虽说“**”是“打”出来的,但我大会小会熬了过来,倒不曾挨打。被唾弃者唾沫星子溅得我脸上开花是有的,被揭发者狗血喷头吓得我目瞪口呆是有的,被义愤填膺者罚站得我昏昏欲倒是有的,但托老天的福,倒没人碰过我一指头。到十年“**”期间,就完蛋了,说是“**”,其实倒是结结实实的“武”革,真是“几度疑死恶狗村”啊。至今,我的肋骨在X光片里,一边高,一边低,就是那场“革命”留在身体上的“胜利成果”。
所以,我对“**”中的遭难者,便有“身受感同”的共鸣。20世纪80年代初,张贤亮每来北京,常住在俞先生家,我去看他时,发现这位“新红学二号人物”,那不良于行的样子,颇觉心酸。估计老先生在“武”革时期受到的磨难,大概要甚于批《红楼梦》那阵。因此,只能摸索着在室内蹒跚行走,凡他老人家扪过的墙壁,都留下了指纹和掌摸的斑渍。环视室内,这一圈污秽的印迹,似乎能够体味到这位知识分子在垢辱中度过的那些日子。
悲剧就在于俞平伯代人受过的同时,其实他对脂评的看法早已与老拍档胡适分道扬镳。可在人们心目中,一提新红学,这两位就被捆绑在一块儿,正如俗话说的那样,一根绳子拴两只蜢蚱,谁也蹦不开谁,他也就不得不扮演这个反面角色到底。
到了20世纪的最后二十多年,不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还是他觉得再不说,也许就永远没机会说了。1978年他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以‘自传说’著名的学者,我根本就怀疑这个东西,糟糕的是‘脂砚斋评’一出来,加强了这个说法,所以我也没有办法。你看,20年代以后,我根本不写曹雪芹家世的文
章。”1985年他对《文史知识》的谈话中也说:“我看‘红学’这东西始终是上了胡适的当。”“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构楼梦》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这些石破天惊的话和他180度的急转,使得那些赖红学、曹学、脂学谋生的人,沸反盈天起来。
“您怎么啦,俞先生!你走就走好得了,何必临走,还要砸俺们的饭碗,害得我们无以为生呢!”
这就是小师和大师的不同之处了:小师形而下,求实;大师形而上,尚虚。求实,则重眼前,为适应利害,必然会训练出许多小聪明,小机智;尚虚,则高空邈远,浮想联翩,有所思考,便有所颖悟,心灵的自由要高于物质的一切。列宁说过,鹰有时会落到后院里来,但它属于天空,最终是要翱翔在崇山峻岭之上的蓝天白云里;那些在垃圾堆里觅食的鸡,无论它怎么飞,也飞不出后院的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