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代统治者来讲,文人中的大多数,他们是不会太放在心上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早就把耍笔杆者的软骨头和脓包蛋,看得死死的了。无论哪个朝代的知识分子,不管明朝的还是清朝的,不管宋朝的还是元朝的,按其生存
态度而言,绝大多数是奉行“活着主义”的。在他们心目中,“活着”乃人生第一要素。活得好,当然好;活得不好,也要活下去。再好的死,不如再赖的活。活着,既是最高纲领,也是最低门槛。这类聪明和比较聪明的文人,通常不会抱残守缺,通常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通常不会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面对明、清鼎革而发生的突然变化,这些“活着主义”者,相当程度地不自在了一阵。当最初的躁动不安期过去,随后的徘徊观望期过去,很快也就接受新主子坐稳了江山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遂有了改换门庭,重觅出路,调头转向,再寻新机的抉择。一个个或认输,或低头,或膺服,或投诚,急着向新朝效忠。对这些大多数信奉“活着主义”的文人,康熙看得透透的,只消诱之以利禄,威之以强权,不愁他们不诚惶诚恐地跪拜在丹墀之下。
但文人之中,并非皆是随风转舵,见机行事,改头换面,卑躬屈膝,信奉“活着主义”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将品格的完整、言行的一致、信仰的忠贞、操守的纯洁,视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境界,他们认为信念、理想、主义、真理,是与生命等值的精神支撑。既然如此,皇上说什么,威权说什么,主流说什么,甚至老天爷说什么,他们那一根筋是不为所动的。
所以像李颙这样既不抵制也不反抗,既不合作更不顺从的文人,在关中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在全国产生的强大感召力,终究是康熙的一块心病。
早在公元1678年(康熙十七年),年轻气盛的玄烨,时方24岁,曾经想借助“博学鸿词科”的征辟运动,使这位关学的领袖人物就范,那已是27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很难理清其时吴三桂正叛,战事吃紧,忙于调兵遣将镇压“三藩”的康熙,应该不会抛出,而且似乎不必急于抛出,这样一个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措施的隐情了。
我不禁想到,在这一年前的1677年(康熙十六年)所发生的两件事,可能正是促使玄烨忽然心血来潮的起因。一是这年的十一月,康熙发出“博学鸿词科”谕旨的前两个月,一个聪明得不能再聪明、滑头得不能再滑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高士奇入值南书房,为内阁中书,这个中国人中玩文学、玩政治的八段高手,对此举的推动当有重大干系。中国文人之收拾文人的不遗余力,远胜于中国皇帝之收拾文人的雷霆万钧。皇帝之收拾文人,固然可怕,但除了政治还是政治;文人之收拾文人,不但可怕,政治之外还会纠缠进复杂同行相妒、文人相轻的感情因素,那结局必更为刻毒惨烈。他成为康熙倚重的文胆以后,绝对有可能出这个馊主意。作为文人的他、作为同属顶尖文人的他,对那些不曾失节更未叛卖、学望深远举足轻重、品格完整民望所归、一言一行模范天下的同行,自然有一种无颜故国的惭恧。我相信,推动玄烨加快实施整肃政策,反映了高士奇拉大家一起下水的阴暗心理。二是这年的十二月,康熙发出“博学鸿词科”谕旨的前一个月,经学家张尔岐去世,这本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但张尔岐与李二曲过从甚密,加之作诗挽之的顾炎武,又同时是这两位在经学方面、理学方面领衔者的共同朋友。虽然挽诗并无犯忌之处:“历山东望正凄然,忽报先生赴九泉。寄去一书悬剑后,贻来什袭绝韦前。衡门月冷巢室,墓道风枯宿草田。从此山东问《三礼》,康成家法竟谁传。”但这种非体制、非主流文坛的地下活动,绝对是统治者所不乐见的。而且清朝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李二曲》条目中所夸张写出来的状态:“一日,白昆山顾炎武元和惠周惕至,倒屣迎之,谈极谨。一时门外瞻望颜色,伺候车骑者,骈肩累迹。几如荀、陈会坐,李、郭同舟,东汉风流,再见今日也。”玄烨本来是个“意识形态恐惧征”者,他的情治系统会不把这班与他不搭界、无交接、自成系统、意气相投的文人活动,如实禀报吗?
所以,转过年来,大正月里,玄烨发出“博学鸿词科”的谕旨: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走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
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
据清朝佚名著《啁啾漫记》:“康熙十七年戊午,圣祖特开制科,以天下之文词卓越,才藻瑰丽者,召试擢用,备顾问著作之选,名曰博学鸿词科。敕内外大臣,各荐举来京。于是臣工百僚,争以网罗魁奇闳达之士为胜。宰辅科道题荐八十三人,各衙门揭送吏部七十二人,督抚外荐三十一人,都一百八十六人。”“虽趋舍各殊,然皆才高学博,著述斐然可观,近代能文之士,未能或之先也。当征试时,有司迫诸遗民就道,不容假借。胁以威势,强舁至京,如驱牛马然,使弗克自主。而美其名曰,圣天子求贤之盛典也,其然岂其然乎?”
名曰“广揽天才才彦”,实为文化整肃运动,用一网打尽的办法,将当时顶尖的中国文人,长官点名,朝臣指认,地方举荐,府道选送,类似锄草机的刈割,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统统强迫纳入大清王朝的主流体制之中。或入翰林,或为史官,或予闲职,或允致仕,那些曾经是对立面的、曾经是反清复明的、曾经以遗民身份不与清廷合作的、曾经誓不薙发誓不胡服左衽的文人,如今端着人家的碗,岂有还不服人家管的道理?
但中国人并非全是软壳鸡蛋,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就是以死相胁也是拒不应试的,周至县的李二曲就谢绝了这次征辟:
李颙被征,自称废疾,长卧不起。陕抚怒,檄周至县令迫之。遂舁其床至西安,抚臣亲至榻前怂恿,颙遂绝粒,水浆不入口者六日,而抚臣犹欲强之,颙拔刀自刺,陕中官属大惊,乃免。
俗话说,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你逃过康熙十七年的“博学鸿词科”,你逃不过康熙四十二年的西巡召见。大家一致相信,文人被皇帝惦记着,与被贼惦记着,倒霉的概率是差不多的,早晚会是一场灾难。估计这位关中的学术栋梁,大概已进入其生命的倒计时,竟有人忽悠着该为他准备祭文了。
当时,李颙已经举家迁至富平,这一天的这个小县城,驿道上来自省城的车骑络绎不绝,县衙里传递消息的差役往来穿梭。如果当时有直升飞机的话,肯定也早就降落在富平的骡马店门口,掀起满城风沙,恭候老先生上轿了。因为那些按察司、布政司、督学、巡抚、提学等有关官员,也是上窥天子颜色,是晴光霁月还是彤云密布,来决定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至于李颙去或是不去,他们早就做了准备,去有去的待遇,不去有不去的处置。关中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官员们在李颙的土室门外,等候消息,冻得脚疼。行伍出身的抚军博霁说,索性一根绳子拴了这老汉走!做官做得很油的鄂海说,圣上只说恭请,可没交代押解,先别鲁莽行事,待我再问一声。
终于,土室里传出话来,二曲先生因病不能赴省城,不过他将打发他的儿子代表他去参见圣上。
他当然不能去,去了还是那六十多年一以贯之的李颙吗?看来,这位老先生虽然愚直,但并不迂执,想出来这样一个转圜的措施,好叫那位康熙皇帝以及众多臣属,得以有一个台阶下。这边厢的高官们面面相觑,不敢作主。他不去,他派他的儿子去,能算是他去吗?他的儿子代表他,是否就能说并不等于他去呢?好在富平离长安不远,快马跑趴下数匹,马鞭抽断了数根,最后传来最高指示:“今上知先生抱恙,遂有‘高年有疾,不必相强’温旨,随赐书‘操志高洁’匾额及御制诗章,并索先生著作。”
康熙是何等天纵聪明的君主,当他过潼关发出召见手谕时,如果所欲见者不是李颙,而是别的什么脓包蛋、鼻涕虫,早就涎着一张肉脸在西安等待着了。既然他不来,派了高官去敦请也不来,他大概是死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如今答应派他的儿子来,若是不就坡下驴的话,那只有诉诸强制手段。康熙肯定算了一下账,强迫他来,得到的多呢?还是这样优容宽待,大度豁达,由他自便,得到的多呢?于是,短暂的喧闹复归于平静,那间土室的柴门重又掩上,只有暮色苍茫中的寒鸦,给关中大地添一点生气。
中国人之中,正是由于有李颙这样力求品格完整的人士,当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往往全力以赴,虽摩顶放踵,也在所不计;当他认定不做什么事情,或者,不能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虽斧钺刀锯,架在脖子上,也不为所动。所以,数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文化传统之薪火相继,礼义廉耻之不绝如缕,恐怕也是与这些人坚持理想、发扬精神、不变初衷、始终如一分不开的。
要是大家都聪明得如墙头草那样,东风来向西倒,西风来向东倒,那结果还真是不堪设想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