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1634—1711) 清朝诗人、文学家,新城(今山东桓台)人。他早年诗作清丽澄淡,中年以后转为苍劲。擅长各体,尤工七绝,论诗创“神韵说”。亦精于金石书画。
清朝顺康年间,为江湖公认的文坛大腕王士祯,堪称完人。
在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条铁律:一个被帝王宠信有加的文人,必然会被老百姓鄙弃摒绝;反过来,一个被广大民众接受容纳的文人,必然会被当局视作异类,或者是将要铲除的异己分子。王士祯所以能成为完人,就在于他既能吃住统治者,还能吃住被统治者,甚至包括被统治者中的反统治者也照吃不误,这等正反通吃的全天候功夫,可谓绝活。康熙是何等精明人物,都被他玩得滴溜溜转,最后,哪怕惹恼了陛下,也能全身而退。一直到康熙的孙子乾隆在位,已经死去多年的他,继续得到恩典,正名赐谥,优渥垂青。这等超级吃功,你能不钦佩,你能不羡慕吗?说不定还会生出一丝嫉妒,因为无论你如何努力巴结上下左右,如何尽心周旋四面八方,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达不到王世祯这一份堪称炉火纯青的圆熟。
自明末清初的钱谦益过世以后,他就坐在钱谦益曾经坐过的文坛领袖的位置上,这大概是在公元16**年(康熙三年)的事情。王士祯年方而立,四首《秋柳》诗,拿了大奖,立马当上大清王朝的文联主席,或作协主席,那还得了,顿时牛得一塌糊涂。中国人喜欢一窝蜂,赶热闹,洑上水,随大流,而中国人之中的中国文人,更容易受植物神经支配,屁颠屁颠,人云亦云,起哄架秧子本领一等,遂有人提出“国朝之有士祯,亦如宋有苏轼、元有虞集、明有高启”,肉麻地吹捧他为大清文学的代表、鼎革时代的象征。这当然属于过誉之词了。他是了不起,不假,但也不曾了不起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有什么办法呢?中国自有文学评论这个行当以来,从古至今,执吹鼓手为业的这班英雄好汉,一直以抬轿子为己任。虽说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但却是人家的噉饭之道。而中国文学的虚假繁荣,还真是得依赖他们的大嘴支撑市面。所以,他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尽管时下宽带收费,但评论家的废话,从来是不收费的,所以既不必当真,更不必介意。
王士祯的文学成就,在清朝算是高的,拿到他朝去,遑论与宋之苏轼比,存有天渊之别,就连与明之高启比,也不能望其项背。开个玩笑,若王士祯放到宋朝,未必能与苏东坡齐肩媲美;同样,高启要放到清朝,并让他多活几十年的话,恐怕就轮不到王士祯大出风头了。但那些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文学评论家,非要抬举某位作家,非要鼓吹某部作品,嗜痂之癖,你也只有其奈他何了。说到底,每个时代的文学水平,很难用一把尺子度出长短,作家和作品也不可能有一个刚性标准,量出高低。某个时代,大师层出不穷,联袂而来,杰作石破天惊,如潮涌现;某个时代,文人零星寥落,意兴阑珊,作品浮光掠影,平庸一般。譬如,在文化繁荣方面,清朝不如明朝,差异肯定是存在着的。
因此,近人钱钟书的《谈艺录》,对王士祯的八字评价“一鳞半爪,不是真龙”,直指其弊,一针见血,还真是击中要害。不过,要是钱先生早说四百多年的话,可能会招来极大不愉快。因为王士祯周围,始终有一个无形的、然而相当活跃的人气集团,在烘云托月般地拥趸着他,最重要的是上有当朝皇帝罩着,遂形成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不仅仅是在舆论方面,足以施加影响;恐怕在行政方面,也有不可小觑的左右能力。所以,在他盛时,不但没有反对派,连偶尔反对的声音也听不到。他的姻亲赵执信著《谈龙录》,认为“诗之中,须有人在”,对他漂白文学持异议,也是到了王士祯的衰暮之年才敢面世。当大家向他立正敬礼,众口一声,就是好,就是好时,赵执信唯有闭嘴,不敢口置一词。
现在来看,王士祯的走红,是清朝初期那元气大伤、总体趋弱的文学环境下的产物,这有点像晋人阮籍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那样。斯其时也,名声较响的大人物,都是明末遗民,经过鼎革的战乱,经过“***”的熬炼,虽然一部分人被镇压了,一部分人缄默了,一部分人钻进考据和小学的故纸堆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出生于明朝,成名于清朝的新生代,面对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孙奇逢、李颙、谈迁、张岱、万斯同、阎若
璩等庞然大物,难免相对泄气,自惭形秽。说得雅些,“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说得俗点,抱团取暖,自抬身价,便矬子里拔大个,把同辈之佼佼者王士祯推**面上来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在清朝历史上,王士祯还是很重要的一页,第一,他的诗写得还算精彩;第二,他的诗理论符合当局的意识形态政策。第二点要比第一点更加奠定他在顺、康年间的文学地位。政治第一,意识形态上的洁癖,清朝统治者是一点也不含糊的。王士祯的“神韵说”,某种意义上的“文学漂白论”,对康**说,可谓适得其心,讨得龙颜大悦,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否则他不会这样走运。当然,王士祯此说,并非独创,用来阐发此说的最具招牌性质的两句话,一是唐朝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是宋朝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说明其来有自。版权虽不属于王士祯,但他能够融会之、升华之、系统之、实践之,于是,“漂白文学”的“神韵说”应时出现,最重要的意义,对于那些不再视自己为明人,而是清人的文人们,提供了一个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空间。
这样,以钱谦益为代表的明末遗民一代,随着他们的老化和死去,退出文学舞台,国愁淡化了,家恨稀释了,王士祯在康熙的给力下,成了顺、康年间的广大教化主。
王士祯之“神韵说”,所以能成为卖点,一方面是诗至明末,“因陈积习,肤廓纤仄”(纪昀语),偏弊株守,了无生意,已钻进牛角尖,黯无前景,大家在无路可走的时候,自然期盼一个新局面的出现;一方面是“神韵说”的“漂白”作用,那空透明渺,冲和淡远,风致清新,不落实处的境界,比较投合统治者的胃口。在中国,没有一个皇帝愿意人们给他添乱的,因此,王士祯的“神韵说”,讳言现实,不碰前朝,无关族群,只在空灵,自然获得当局青睐,遂独树一帜,率模天下。自都门而外省,士子无不竞相效尤;由蒙童至皓首,写诗无不追求空灵。侪辈同僚,以与其交往为荣;晚生后学,以得其指点而红。诗界唱和,以得其佳作添彩;风景名胜,以得其题词增光。文章出手,诗歌传诵,常常产生轰动效应;足迹所至,留连忘返,总是倾倒万千苍生。晚清史学家李元度感叹道:“公以诗鸣海内垂五十年,士大夫识不识,皆尊之为泰山北斗。”著《扬州画舫录》的李斗也说:“公以文学诗歌为当代称,总持风雅数十年。”
清朝禹之鼎《王士祯放鹇图卷》(现藏故宫博物院)。描绘的是王士祯因久客京师思念故里而放鹇出笼的故事。
当时到北京来的骚人墨客,得到一谒渔洋先生的机会,才算不虚此行。但经常碰壁,不断撞锁,后来经人指点,捷径就在慈仁寺,只消到了那里,便可一睹尊颜。这就是清朝陈康祺《郎潛纪闻》所写:“相传王文简晚年,名益高,海内访先生者,率不相值,惟于慈仁寺书摊访之,则无不见。”明朝的慈仁寺、清朝的琉璃厂、当下的潘家园,都是北京城里有名的旧书市场。若想面见这位大师,就得在慈仁寺先去等候着。在《古夫于亭杂录》中,同样的故事,王士祯又重复了一遍:“昔在京师,士人有数谒予而不获一见者,以告昆山徐尚书健庵(乾学),徐笑谓之曰:‘此易耳,但每月三、五,于慈仁寺市书摊候之,必相见矣。’如其言,果然。庙市赁僧廊地鬻故书小肆,皆曰摊也。又书贾欲昂其直,必曰此书经新城王先生鉴赏者……士大夫言之,辄为绝倒。”
有些亲历的事情,最好自己说,比较有现场感;但有些亲历的事情,最好别人讲,更能具客观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先生未能把握住这种微妙的分寸感,对自己的造名术,不无得意地信手写来,自诩自矜之情,溢于言表,反而产生负面效果。不过,慈仁寺摊的小故事,也足以说明王世祯享誉长达半个世纪的事实。在中国文人倒霉的全部历史上,获得如此褒赞,确属难得的罕见现象。不妨比较一下近世文学史上的衮衮诸公,便知分晓。鲁迅如何?曾经多牛,可近来连中学教科书也要将他的作品减少。
因此而言,中国文人也真是够可怜的。首先,彼此相掐,堪称厉害;其次,上下相压,尤为可怕。后者的杀伤力,大于前者十倍,怕也不止。过去的一个文人,现在的一个作家,能够持续红上十年、二十年,不灰不黑,不倒不垮,不遍体鳞伤者,真是屈指可数。这位大佬,除了谢幕时稍受一点挫折,严格算起来,起
码有七十多年,安然无恙,其诗、其文、其画、其书法,居然没有成为明日黄花,居然没有被人完全忘却,按照“五四”以来的文人盛衰史,按照新时期以来的作家兴灭史,通常规律,差一点的五年换茬,好一点的十年轮回,再熬下去,继续挣扎者有之,苟延残喘者有之,当然顶风臭四十里者也有之,能够如新城先生这样老而自在、老而滋润、老而优悠、老而风光,不背后被人戳手指头,那就少之又少了。
虽然顺、康之际,离今天并不太远,但历史这东西,只记看得见的行为举止,不记看不见的心路历程,因而其中许多暧昧,遂成一片真空。对于这位执顺、康文坛牛耳的大佬,现在已说不清他的这种“漂白洗净”,追求唯美,眼空一切,背对现实的诗歌理论与文学实践,为统治阶级所看中;还是这位活了77岁的长寿老人的主动逢迎,或有意配合。当然,也不无可能是王士祯在“***”的恐怖气氛下,看到庄氏“《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的血迹斑斑,而着意经营的一条安全系数相当高的文学道路,苟安自得;说不定在康熙对文人实施大规模镇压,然而并不可能,也不打算予以全部屠灭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开的一条允许文学生存,但不允许文学造反的活路,于是,“漂白文学”一拍即合。也许,以上的臆测并不存在,弄不好有“厚诬”之嫌。那么,最合适的推断,王士祯的美学观点,比较吻合统治者的“绥靖怀柔”政策:第一,无害;第二,既然无害,必然有益;第三,无害而且有益,用来装门面,何乐不为?第四,更何况,为了显得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有比文学更具力度的宣传形式吗?因此之故:一个,半推半就;一个,欲拒还迎。一个,高调要唱;一个,好处要给。这世界上,属于政治层面的角力,所作所为,无用功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官越做越大,名越来越高,位越来越重,文章诗歌“漂白”得越来越好,成为文学史上“双保险”的一个奇迹。
王士祯,或王士禛(1634—1711),号阮亭、贻上,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淄博桓台)人。从王世祯的高祖起,新城王氏乃支脉繁衍,络绎不绝的簪缨世族,自明代嘉靖以来,一直为官宦人家,而且一直为书香门第。据说这位高祖曾制子孙必遵的庭训:“所存者必皆道义之心,所行者必皆道义之事,所友者必皆读书之人,所言者必皆读书之言。”要求看似简单,做到却颇不易,可见家教之严。而清朝钮琇的《觚剩》,则记载了新城王氏家族的内部制度,更显家风之正:
新城王氏自参议公而后,累世显秩。家法甚严,凡遇吉凶之事,与岁时伏腊祀庙祭墓,各服其应得之服,然后行礼。子弟各入泮宫,其妇始易银笄练裙,否则终身荆布而已。膺爵者缨绂辉华,伏牖者褕偃蹇,贵贱相形,惭惶交至。以是父诚其子,妻勉其夫,人人勤学以自奋于功名。故新城之文藻贻芳,衣冠接武,号为宇内名家。
在这样不负名门望族的期待下,所形成的巨大压力,有时也会成为巨大动力,本来禀赋优异,加之好学上进的王士祯,其表现出类拔萃,超越群伦,是预期中事。顺治七年,16岁的他应童子试,然后历经县、府、道试,屡战屡捷。顺治十二年,应会试(类似全国统考)、中式,但他没有接着参加殿试。殿试乃皇帝的面试,为士子登科最关键、最重要的台阶,从此登堂入室,成天子门生,任何考生都不会放弃的。但他戛然止步,退出竞争,据说主考者排斥新城王氏,故尔暂避锋芒,这自是一种遁辞。实际上是他面临人生道路的大转折,煞费踌躇,一时间做不了决断的结果。这位****,是继续做精神上不忘故国的明朝人,还是服膺新主做实实在在的清朝人?国仇家恨,他未必甘心弃旧迎新,胡服左衽;天下已定,反清复明纯系痴人说梦,永无可能。这道选择题摆在他面前,他有点举棋不定。最后他决定了,在明朝时期只是一个孩提的他,有必要在意这种民族气节吗?就连文学前辈钱谦益,薙发蓄辫,在明史局为大清王朝服务,而“浮生所欠只一死”的吴梅村,也兴冲冲地到北京,在国子监任一名学官。那么,他还有什么顾忌,还有什么犹豫,不去参加顺治十五年的殿试,以求发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