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明朝杨慎《词品》)
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张端义《贵耳集》极推崇其元宵《永遇乐》《声声慢》,以为闺阁中有此文笔,殆为闲气,良非虚美。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也。(清朝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能给后人留下充分的话语余地,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能够有话好说,那就不简单,可谓不虚此生。作品问世,不是马上呜呼哀哉,不是转眼烟飞焰灭,而是说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像李清照这样,才是所谓真正的不朽。至于时下我等厕身之文坛,耳闻目睹,躬逢其盛的“不朽”,无论个人吹出来的,还是哥
儿们、姐儿们捧出来的,无论怎样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至多只能说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文学**而已。
李清照的这首很政治化而无任何政治蛛丝马迹的《一剪梅》,长期以来是被看作一首闺情诗、一首思妇词,被人吟哦传诵。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还有编辑多情地加上的题注:
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甚至还有更艳丽的演义,那块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迹的此诗真本,到了元代还被画家倪云林所收藏云云。如果真是这样罗曼蒂克的话,那倒是适合拍好莱坞爱情电影的上好素材。
其实,这是面对****的恋恋不舍之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是很痛苦的诀别。不能抗命的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凄凉情绪,无可奈何的强迫分手,心碎郁闷的长远相思,就绝非泛泛的离情别绪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层次的悲恨怨愤。要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归花,水归水,各走各的路,倒是相安无事的。可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双打办”也好,“清奸肃党办”也好,频频敲开她家的大门,不断关照她何时启程。于是,“远游”的,只能是她。告别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齐州章丘,也就是山东济南,独饮她飘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与此同时,北宋当局的腐败政权,也开始江河直下地向灭亡走去。宋徽宗在位25年,宠用奸宄小人,残害忠臣良将,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浪费,内有农民起义,外有强敌逼境,只知贡币求和,以得苟且安生。在中国,人人都能当皇帝,人人都想当皇帝,但不是人人都能干好皇帝这差使的。宋徽宗赵佶其实应该当一名画家、一名诗人、一名风流公子,与李师师谈谈恋爱,也许是此中当行的风头人物。治理国家,经营政府,内政外交,国防军事,他就是一个地道的白痴了。
到了公元1125年(宣和七年),赵佶实在干不下去了,退位给赵桓,自任太上皇。李清照也就跟着大倒其霉,虽说是个人的命运,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无关宏旨,但随着异族侵略者的金戈铁马步步南下,一个弱女子也不能不与家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如果说“花自飘零”的话,在她40岁以前,犹是在薄风细浪中回转,那么40岁以后,便跌落到一劫不复的深渊,永无平稳之日。
李清照先受到其父,后受到其夫之父,两起截然相反的****牵连,也曾饱受冷遇尝尽白眼,也曾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哪一天又有什么祸事光临?但她终究不是直接当事人,花虽飘零,还只是萍踪浪迹,波回岸阻,中流荡漾,无所凭依罢了。尽管“红藕香残玉簟秋”有点凄冷,尽管“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有点孤独,然而,她与赵明诚那两相爱恋着的小环境,还是温馨的;共同之好,积二十多年之久的金石收藏,那意气相投的小气候,还是很融洽的。那些年月里,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有过挫折,也有过成功;有过碰壁,也有过收获;有过阴风冷雨,也有过鸟语花香。
1126年,赵佶的儿子赵桓继位,是为“靖康”。第二年,金兵破汴梁,北宋政权便画了句号。这年,李清照43岁。
至靖康丙午岁,侯(即其夫赵明诚)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有矣。(《金石录后序》)
残酷的战争,迫使他们不得不过起浪迹天涯的逃亡生活。胡骑南下,狼烟四起,烽火鸣镝,遍野而来。那看不到头的黑暗,擦不干净的泪水,永无休止的行色匆匆,没完没了的赶路颠簸,便一直伴随着“花自飘零”的诗人。疾风险浪,波涛翻滚,云涌雾障,天晦日暗。可想而知,飘零在水里的花瓣会有什么结果。
现在,很难想象九百多年前,一为书生、一为弱女的这对夫妇,将至少有两三个集装箱的文物,上千件的金石、图画、书籍、珍玩等物,为了不落入侵略者手里,追随着败亡的逃跑政府,是如何由山东青州的老家启程,一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舟载车运、人驮马拉,辗转千里运往江南的?
他们总是追不上逃得比他们还快的南宋高宗皇帝赵构,他们追到江南,高宗到了杭州;他们追到浙江,高宗又逃往海上。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让他们虽然意识到最后那一无所有的结果,然而,却面对这些辛苦搜集的文化瑰宝,不保护到最后一刻,不敢轻言放弃,无论如何也将竭尽全力保全,也不使其失散湮没。
可他们的苦难之旅,又有谁能来分担一些呢?无能的政府不管,无耻的官僚不管,投降主义者看你的笑话,认贼作父者下你的毒手,然而,这也阻挡不住他们铁了心跟随着奉为正朔的流亡朝廷,往南逃奔。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苦恋情结,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敢将收藏品丢失、放弃、转手的这对夫妇,一定要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尽到绵薄之力。你可能会嘲笑他们太愚、太腐,但你不能不尊敬他们这种难能
可贵的品质,要没有这样一份忠忱之心、竭诚之意,哪有五千年来中国文化的辉煌?
到了钦宗靖康二年,也就是高宗建炎元年,他们的全部积累,不但成为他们夫妇的负担,甚至成为李清照不幸一生的灾难。
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地,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再具舟载之。
次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金石录后序》)
存放在故土的遗物,悉被胡骑付之一炬;千辛万苦随身运来的,又不得不再次割爱。当这些穷半生之力、倾全部家产、费无数心血、已是他们生命一部分的金石藏品,无论多么珍惜也只有忍痛抛弃,那真是难舍难分。丈夫还要到别处赴任,只剩下她茕孑一人,远走他乡,“时犹有书两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独自照管着这一大摊子家当,她肩上所承担的分量,也实在是太重了。
而她更想不到的沉重打击接踵而至,丈夫这一去,竟成死别。
(明诚)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至今读来,那段惆怅、那份追思,犹令人怦然心动。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的读书人,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可以有所作为,可以施展抱负的领域,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凡是有利可图,有名可沽,有福可享,有美可赏的所在,还未等你涉足,早就有手先伸过去了。而这双手,一定生在有权、有势、有威、有力量、有野心、有欲望的人身上。区区文人,何足挂齿?谁会把你的真诚愿望当回事。你一旦不知趣地也要参与、要介入,也许你未必想分一杯羹,只是尽一点心、效一点力,那也会遭到明枪暗箭、雷池设防的。
然而,中国的读书人无不以薪火相传为己任,无不以兴灭继绝为己责,总是要为弘扬文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庶不致辜负一生。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节衣缩食,好古博雅,典当质押,搜罗金石,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敌当前,危机四起,殚思竭虑,奔走跋涉,以求保全文物于万一,这在他人眼中更是愚不可及的书呆子行为。到了最后,她的藏品失散、丢弃、遗落、败损,加之被窃、被盗、强借、勒索,“何得之艰难失之易也”,“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何愚也邪”!
经过这场生命途程中最漫长,也是最艰辛的奔波以后,又是一系列的麻烦、不幸、官司、谣诼,包围着她,使她在精神的夺力下,消耗尽她的全部创作能量。她本来应该写得更多,然而却只能抱憾。
胡适说过:“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有天才的女子。”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得到宽容的是太出众的才华,最不能得到理解的是太超常的智慧,最不能得到支持的是太完美的成功。凡才华、智慧,无一不是在重重阻断下难产而出;凡成功、凡完美,无一不遭遇到嫉妒和排斥。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她得到了文学史上的辉煌,然而她在这个小人结群、豺狼当道、精英受害、君子蒙难的时代里,除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之外,简直别无生计。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生于公元1084年(神宗元丰七年),卒年不见载籍,约为公元1156年(高宗绍兴二十一年),故而具体死亡日期和地点,却湮没无闻,无从查考。一个曾经美丽过,而且始终在文学史上留下美丽诗词的诗人,大才未展、大志未尽地退出,其飘然而逝杳然而去的形象,其落寞之中悄然淡去的身影,给人留下更多的则是遐想。
如果,再回过头去品味她那首《乌江》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无论她怎么样死去,她那双诗人的眼睛,终是不肯闭上的。
若是假以时日,给她一个能够充分施展的机会,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女性,也不至于只留下一本薄薄的《漱玉集》给后世了。然而,悔则何益?“花自飘零水自流”,对于文人无奈的命运,也只能是无聊的空叹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