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认为纳西族也有与汉族相似的阴阳观,有其土生土长的演进历史。作者从纳西象形文字“卢”、“色”的原始造字、读音、翻译与排列等方面考察了“卢”、“色”二字的来源,认为二字最初是取自于客观自然界的实物实像,按照纳西族先民男女特殊头饰和席地而坐的习俗创造出来的。“卢”、“色”最初是世间的一男一女,两个俗人,是纳西族原始先民的始祖,后来被当作“神”来崇拜,则是由对“卢”、“色”这对原始祖先的崇拜而演变来的。古代纳西族从对男女和公母的现象直观,然后经过对原材料的思维类比、综合、整理,概括和抽象出阴阳观念,反映了纳西族是一个善于思维和创造发明的民族。
中国古代儒、道、阴阳诸家哲学思想皆有的最高范畴是阴阳和五行,而阴阳观又居最高范畴之冠。老子叙述世界及其万物产生时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外篇》阐释阴阳产生和变化时说:“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发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万物生焉。”儒家则称:“一阴一阳谓之道。”西周时代《易》八卦的基本元件亦由阴(--)阳(—)而构成。故,庄子称:“《易》道阴阳。”较早阐释祖国古代中医理论的《内经》则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明人张介宾阐释《内经》阴阳观时说:“阴阳者,一分为二也。”纵观古代阴阳说,即是把阴阳看作一切事物对立而又统一的两个方面,当作推动宇宙万物变化发展的基本动力。其整个阴阳学说的发展,最后不仅达到了“显示出中国人是要在宇宙万物之中,寻出基本的统一与和谐,而非混乱与斗争”,而且“一些现代科学所探讨出的世界结构”,都“在阴阳学说里预示出来”。
纳西族也有阴阳观,象形文字东巴经里就透露出阴阳说的不少消息。如《崇搬图》在描述世界最初状况时就说:“世界之初,……天地混沌相连接,男(神石)女(神石)会唱和。”该书另一译本《麽些族的洪水故事》又是这样表达的:“从前的时候,天下混沌,阳神阴神会唱和。”《麽些象形文“古事记”》译本则说:“太古时候,天体是颤动的,阳(神)阴(神)混杂未分。”民间口头传说《创世纪》译本又说:“很古的时候,天地混沌未分,东神(即‘阳神’)色神(即‘阴神’)在布置万物。”又,东巴经在描述远古洪荒时代时,则把“地震红栗树”、“土石在爆炸”、“日月暗无光”归之于“阳神阴神生了气”。凡此,都说明古代纳西族有阴阳观念。
古代纳西东巴文化有明确的阴阳观念,并有阴阳说已无疑问。但是前引所谓阴(神)阳(神),乃是后世翻译东巴经时对汉族古代哲学通用术语的借语。原来,象形文字有表达“阴”“阳”的特殊文字和读语,字分别写作、,前者读“卢,lu21”,代表“阳”;后者读“色,ei21”,代表“阴”。此读音记字虽与汉族的阴阳不同,但含义则同。然而,人们并没有想到,纳西族阴阳观念曾有过土生土长的历史。因此,本文拟根据象形文字“卢”、“色”的原始造字、读音、排列等,结合有关民族民俗资料,对古代纳西族阴阳观念的获得、“卢”“色”二字的演变以及纳西族阴阳观念与汉族阴阳观念的交融合流作一考察。
在象形文字中,表达阴阳观念的有四个字,对此需要加以考察。
首先,有两个写作的象形字。前一个字形像男生殖器,纳西语读“普,p'u33”,东巴经里常借音作“祖父”解;但用以指代事物的性质,则可释作“公”、“雄”或“阳”。后一个字形像女生殖器,读“咩,me33”,东巴经里常借音作语气助词,如用以指代事物的性质,则作“母”、“雌”或“阴”解。不过,在象形文字东巴经记载中,用“普”、“咩”明确表示阴阳的情况不常见,故只作顺便提及。
另外两个象形字即是前述的“卢”和“色”。这是东巴经用以表示阴阳观念的常用字。对这两个字,因各地东巴经师读音和翻译者的不同,因而有着不同的注音和记字。照古纳西语读法,读ndu21,亦读lu21或lo21。汉字注音和译意颇多。有的借其读音记作“东”、“动”、“都”、“董”、“鲁”、“陆”、“洛”、“卢”等;有的就其含义译作“东神”、“洛神”、“动神”、“都神”,或译作“男神石”、“男神”,进而译作“阳神”或“
阳”。字读sei21,汉字注音为“色”、“塞”、“瑟”、“生”、“术”,有的译作“色神”,进而译作“女神”,“女神石”、“阴神”或“阴”。这些翻译,注字皆属同音异写,意译亦大同小异。如把它们对称起来,便是:卢——色,或:男神——女神。用东巴经常用哲学术语来表达:“卢”即“阳”,“色”即“阴”。又照东巴经传统书写格式,其排列通常以“卢”在前,“色”在后,读音即以“卢色”相连缀。因东巴经以“卢”代表“阳”,以“色”代表“阴”,故古代纳西族表达阴阳观念的顺序为阳阴。这和我们所熟悉的汉族的阴阳排列是不同的。
古代纳西族用“卢”、“色”两个象形文字及其读音代表阴阳,这与“卢”、“色”二字的字源有关。纳西族象形文字的创造,所遵循的原则同其他文字创造一样,最初都是取于客观自然界的实物实像。先就字而言,把它分解开来,下半截的,原是用以表示“神”的坐像。又据山区纳西族传统习俗,他们习于盘腿而坐,故状当取于人之坐像的下半截身体。而状则与男子头饰有关。据《南诏野史》下卷载:旧时“麽些”“男雉发戴帽”。景泰《云南图经》卷五又载:“摩些”“男子头绾二髻,傍剃其发,名为三搭头”。古时纳西族男子“雉发戴帽”、“三搭头”,究竟是何形状,今已不得而知。但就状来看,取于头饰,当无疑问。学者方国瑜、和志武就明白指出:字上半截为“男人之标志”。李霖灿也认为:字为古代纳西族男人“头饰”“特征”。这就是说,读音作“卢”、其意为“阳”的象形字是根据当时纳西族男子生活习俗和头饰特征创造出来的。其次是字,下段字形、字源与前述相同,而上段即取自古代纳西族女子头饰形状。李霖灿说:象形文字原有字,读“命,mi55”,“女人也。画一人有头饰之形”,“为女子之特征”。又说:“古代麽些妇女之帽作之形状。一指发饰,麽些妇女束发于当顶作髻,古本(东巴经)中见作及,皆画此形,盖其发髻形式如此,故其帽形亦如此,观古本多指其发髻,则此字可能由发饰之变而为,遂成为,由此遂指之为帽饰也。”此考证与汉文献所载古代纳西族女子头饰相吻合。《南诏野史》卷下说:“摩些”“妇女高髻或戴黑漆尖帽”。景泰《云南图经》卷五说:“摩些”“妇女高髻于顶前”。《云南蛮司志》又说:“丽江属州,男女熔松脂束发。”由此可见,状来源于古代纳西族“妇女高髻”,“椎结”、“束发”形象,亦即演变于古代“女人”的(命,mi55)字。而读音为“色”、意为“阴”、形象为这个字,即根据女人头饰特征和席地而坐的习俗创造出来的。
取象于纳西族先民男女特殊头饰和生活习俗的“卢”、“色”二字,是否一开始就代表抽象的阴阳观念?不是。据东巴经记载,“卢”、“色”读音本身最初是指人类某一具体的一男一女,确切些说,即指纳西族原始先民某一氏族男女始祖。以下情况可以说明这一点。
其一,东巴经里凡排列“神”和人类时,其固定顺序是:盘神(藏族之神)、禅神(白族之神),后而窝神(纳西之神),往下便是卢神和色神,再就是智者、丈量师、头目、长老、东巴经师。此排列系统,“卢”、“色”以上为“神”,以下为人。所谓“神”,都不过是人的神秘化,最初都是取材于人。“卢”、“色”驾于东巴、长者、头目、智者之上,说他们是“神”,不过是古代纳西族所崇信的两位先人。
其二,“卢”、“色”具有同人类一样的产生根源。古代纳西族认为,最初人类是由自然的天和地所产生的“气”(天之气,地之气)经过**、化育,然后经过蛋卵孵化而产生的。“卢”、“色”同人类一样,也是由蛋卵里脱胎出来的。此外,东巴经里还记载着:“卢”、“色”是人,而且有父有母。傅懋勣先生曾指出:“在一‘除秽经’中,明言二神(卢神、色神)之父名为‘美楞当古’,母名‘令几热董’。”《祭拉姆道场》经亦说:“传说大地不会衰老,可是世间的‘拉卢’、‘古亨’、‘称楚’都死了。……‘卢’(神)的父亲也同样死了。‘卢’把死了的父亲驮在马背上送葬,从此有了驮尸体的来历。……‘色’的母亲也像普通人那样死去了。‘色’宰了黑牛,为死去的母亲举行祭祀。开创了宰牛祭祀的先例。”很明显,这里说的“卢”、“色”是人。
其三,“卢”、“色”是人,并在
尘世间进行着生产活动,食人间烟火,且具有着人类的生活习性和方式。
关于“卢”、“色”的社会生产活动,东巴经里有载:远古之时,“开辟天地的事是‘卢’来做,起房盖屋的事是‘卢’来做。好儿子是‘卢’来养。走路骑马由‘卢’开始。百样谷种是‘卢’创造”,“人活着的时候,用马来做人的脚力,人死之后,用马来做冥马的事情,是由‘卢’和‘色’来规定的”。这里明白描述了“卢”、“色”在尘世间进行各种生产活动,他们是开天辟地的先祖,并且能建造房屋,能生儿养女,能以骑马代替走路,而且是百样粮种的发现者。他们是世间俗人。
关于“卢”、“色”的生活习性,《祝婚歌》里也有明确记载:“起初,世上还没有人类以前,先有卢和色。……卢和色两个,好夫好妻结伴侣,长命永寿。”“卢”和“色”是早期人类的某一男一女,他们不仅是夫妻,据说还曾是兄妹。东巴经《多格绍·本绍》曾说:“天地‘卢’‘色’两兄妹。”傅懋勣先生指出:“卢”“色”“为麽些神话中极为重要的两位善神。东巴经多谓二神为夫妇,……不论其为夫妇,或为兄妹,卢为男,色为女,则可断言。”李霖灿先生进而指出:“洛(卢)是阳性”,“色为女性。”“卢”、“色”是兄妹还是夫妻,这里无需深究。但他们最初是指人类的某一“男人”、“女人”,或“男性”、“女性”,则可肯定。至于“卢”、“色”后来被当作“神”来崇拜,则是由对“卢”、“色”这对原始祖先的崇拜演变来的。“人本身是神的创造者”,人创造的神的原型就在人间。被古代纳西族创造出来的“卢神”、“色神”或“阳神”、“阴神”,不是别的,正是纳西族先民的两个原始先祖本身。
古代纳西族的阴阳观念,并非天生所具有,它的获得,最初来自于对自然界各种事物运动、变化的生动直观。这当中,最重要的是对人类男女、动物公母或雌雄的直观。
现时纳西语和纳西族生活中就保留着纳西族原始公母、男女、雌雄的不少资料。如纳西语称女为“咩,mei33”,其意既代表“女”,亦代表“母”或“雌”;称男为“若,zo33”,既代表“男”亦代表“公”或“雄”。纳西族习惯将同一事物按大小分作公母、雌雄两性,并将称代“女”、“男”的“咩”、“若”推及自然木石,乃至什物锅瓢、碗勺等,或动物及其他自然物;凡大者为女为雌或为阴,称谓加上“咩,mei33”,凡小者为男为雄或为阳,称谓加上“若,zo33”。如称大虎、母虎为“拉咩,la33 mei33”,小虎为“拉若,la33 zo33”;称大碗为“夸咩,k'ua55 mei33”,小碗为“夸若,k'ua55 zo33”等等。
又,东巴经中有一句古语,称作“奔把别,p33 pa33 bei33”本义即指事物成对相配、**、化育或变化。东巴经凡叙述某一事物产生时,首先要以两个事物相匹配,最后以“奔把别”一语作结语,借喻事物由公母、男女或雌雄相**从而产生新事物。如《什罗祖师传略》在叙述大海形成时说:“天和地‘奔把别’,一个海子出现了。”《多格绍·本绍》在叙述“九个男儿”、“九位姑娘”产生时说:“在岩头的‘司把吉补’和岩洞的‘司把吉母’两个‘奔把别’,……贤能的九个男儿由此产生,贤能的九个姑娘由此产生。”《懂述战争》在叙述“巴五优玛护法”产生时说:“韶英瓦德和乌还河母两个‘奔把别’,生下一个白蛋,……孵出巴五优玛护法。”
上述纳西族所保留的语言、民俗资料,历来被视作古代纳西族以“女”为大、为主的母系亲属称谓的遗留,这无疑义。但值得注意的是,它还是纳西族先民公母、雌雄观的遗留。而所引东巴经资料历来被当作神话,其中含义不被人们所深究。其实,所谓某某两个事物“奔把别”,乃是原始男女、公母、雌雄观在自然界万物中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