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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钉梢

中国人,喜欢把事情搞到极致,一旦搞到极致,也就走到头了。官场如此,文坛如此,大人物如此,小八腊子也如此。作家、诗人,过去的、现在的,谁也不能例外。

作这首吊膀子词的张泌,据近人李一氓的考证,不一定就是后来由南唐仕宋的中书舍人。但他是五代的一位文人,确凿无疑。鲁迅由这首《浣溪沙》,以为唐朝就有“钉梢”,显然是一个小小的笔误。

唐,五代词作为唐诗的余绪,经常是合二而一地加以考量的。无论如何,唐朝的浪漫,体现在唐朝的四万多首诗上;同样,唐朝的诗,也十足表现出唐朝的三百年浪漫。因此,后世很容易把五代诗歌的浪漫,算到唐朝头上。固然,没有浪漫,不可能有诗,没有诗,也就谈不上浪漫。诗和浪漫,犹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但是,到了张泌这一代花间诗人,这种中国

人的喜欢极端,喜欢绝对的形而上毛病,又浮上台面,将浪漫推向了极致,除此以外别无长物,似乎从公元907年到960年的半个世纪里,中国人只有情、只有爱、只有性、只有色,每个人都处于发情期、求偶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这样,透过《花间集》或是《尊前集》,我们还能嗅出一丝时代的气息吗?除了“晚逐香车进凤城”的快乐外,文学所能表现的历史,便只好是空白了。其实,那时中国人之苦难深重,之水深火热,在一部二十四史中,也是数得着的。而发生在这一时期前后的人食人现象,则尤其骇人听闻,在世界史中也是极其罕见的。就连非洲腹地、南洋群岛的吃人吃惯了的原始部落,那些酋长大人,也对我们一向推崇的农民革命领袖黄巢,望尘莫及。

据唐代张的《朝野佥载》:“隋末荒乱,狂贼朱粲起于襄、邓间,岁饥,米斛万钱,亦无得处,人民相食。粲乃驱男女小大仰一大铜钟,可二百石,煮人肉以喂贼。生灵歼于此矣。”

而据《旧唐书》,黄巢“围陈郡三百日,关东仍岁无耕,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到底黄巢这座食人工厂,一共吃掉多少人,史无记载。但他“围陈州,营于州北,立宫室百司,为持久之计。”将朱粲的“舂磨砦”,发展成更大规模的“捣磨寨”,数百(一说三千)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流水作业,日夜不辍。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陈州四周的老百姓吃光了,扩大原料供应来源,“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

一个大好的中国,生是让这位食人狂,食得神州陆沉。降至五代不远,其余部仍继续作恶。“贼首(秦宗权部),皆剽锐惨毒,所至屠残人物,燔烧郡邑。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贼既乏食,啖人为储,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据《旧唐书》)

在这样一个尸骸遍野,白骨如山的中国大地上,晚唐、五代词的总集《花间集》,从第一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到最后一首李珣的《河传》:“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整本书悉是男情女爱,浓桃艳李,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长词短令,美则美矣,可除了美之外,你不觉得这些诗人没心没肺,在那儿装孙子吗?

最差劲的莫过于韦庄,他曾经以关中的大战乱,大灾难为背景,写了一首千余言的长诗,题曰《秦妇吟》,因此得名

,人称之为“秦妇吟秀才”。后来,他入蜀为相,正如当下文坛谁不写性谁就落伍一样,他的为民鼓呼的诗篇,到了成都,与流行的花间风格大相径庭,这位老兄竟然感到很难为情,偷偷藏到不见天日的敦煌莫高窟中去了。这种受文坛风向的左右,而不能自已的作家诗人,是最没骨子的一拨。

这部中国最古老的词选,成书者赵崇祚生平不详。据欧阳烱序,可以断定他是一位五代时的书商、出版家或者是资深编辑。看他的艺术趣味,倒与当代那些爱“写”裤裆文学的作家和爱“出”裤裆文学的出版家,不谋而合,心心相印。赵崇祚对于情爱文字、**隐喻、肉感陈述、猥亵动作,所表现出来的偏执的癖爱,与中国一以贯之的传统文学精神,是相当不一致的。不过,他还没有堕落到只会脱裤子,他还拥有较高的艺术审美水平,这正是《花间集》的价值所在。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位先生,有其叛逆正统的可贵之处,也有鼓吹情色的消极一面。

《花间集》辑得共十九家,达五百首词,着力于消闲,热衷于情致,悉皆卿卿我我、尔侬我侬、香艳感性、华彩都丽的词曲,称得上是中国文学中最早的,情色之外无他物的一部纯软性读物。在这部《花间集》中,社会现实不屑一顾,民间疾苦置若罔闻。诗人躲进象牙之塔养尊处优的结果,具有民族精神的大雅之作,具有时代风貌的经典之作,能够传唱千古的黄钟大吕,能够家传户诵的传世名篇,便统统交了白卷。

据欧阳烱受“卫尉少卿字弘基”(是否即为赵崇祚,已无考)之约,为《花间集》作序,这样介绍:“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烱为孟蜀宰相,蜀亡,后入宋,为翰林学士,这自然是指像他这等官僚阶层的浮华生活而言。而五代十国时那些帝王,则更加骄奢淫逸、放荡堕落。前蜀王衍,终日与狎客词臣,酣饮赋诗;后蜀孟昶,沉湎于歌舞,放荡于伎乐;南唐的李璟、李煜,则更是不问**,只知醇酒妇人的帝王,耽于安乐,迷于奢纵,一直到国破家亡。所以,侈汰浮靡、**颓唐,是中原战乱以外相对稳定的边陲属国,从统治者到贵族、到官僚阶层、到士大夫的上层社会风尚。

《花间集》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出现,作家被潮流吸引去写这类香艳文字,读者被潮流所导向去买浓词艳曲。然后,供求双方的互动,驱使出版家为钞票拼命,这样,又对文学潮流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要钱要名的作家诗人又拼命炮制,恶性循环,便成为一股文学浊流。

中国文人的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盲动,是将任何事情都做到极致做到完蛋做到不知伊于湖底的推力。中国

文学在相当一个时期内不可救赎的命运,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命中注定的必然。要知道中国文人这支队伍,基本上是由农民和小市民组成的,而农民的短期行为和小市民的投机心理,决定了他们热衷于写贵族、写官员、写上层、写白领、写有钱的老板,写以上这**人等的声色犬马。而所有这些从农民和小市民阶层走出来的文人,没有一个不朝思暮想当上假贵族,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而几乎绝大多数的作家诗人,无一不随波逐流,为时尚和风气所裹胁。第一个敢写到肚脐,第二个绝对敢写到脐下三寸,第三个,二话不说,先脱光裤子再讲。

《花间集》所以能在文学史上有一席之地,很大程度上五代的诗人要稍稍高尚些,不那么下作和下流。同样,吴趼人有滋有味地写了花花世界,固然品格不高,趣味低下。但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对于满清的颟顸腐败,列强之压迫欺凌,世风之江河日下,百姓之民不聊生,这部抒愤懑的力作,也还是令读者体念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激愤的文人,因此能够与之产生强烈共鸣。

现在回过头去看五代十国那半个世纪里的文人,“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欧阳烱书序),沉浸在绮筵幽会、含情无语、绣屏灯斜、锦帷鸳被、暮雨朝云、旧欢新梦、晚逐香车、驰骤轻尘的无忧天堂里,不过是闭着眼睛,背过脸去,不敢面对周边现实的自我陶醉罢了。

幸亏只是五十多年,要是牵延五百年,中国文学早就寿终正寝了。

到了北宋,欧阳修就说:“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这里所说的“弊”,也就是对追求绮丽,竞作香艳,形成互相效尤的这股潮流的否定,正是这潮流,造成一代作家对于时代、对于现实、对于大多数人生存状态的失语。

到了南宋,陆游为当时出版的《花间集》作跋时,愤而写道:“花间集,皆唐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或者,出于无聊耶!笠泽翁书。”

欧阳修倡古文运动,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艺复兴大师,陆游是饱经忧患的爱国诗人,他们对五代文人能在民不聊生之际,竟写出如此优哉游哉的文字,感慨良多,予以反思的同时,不禁表示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种发自良知的声音,是值得每个为文者深思的。

从鲁迅的《唐朝的钉梢》联系到这部《花间集》,一,对于古人写爱、写情、写性之长的认识,二,对于古人背离时代、背离现实、背离百姓之短的警惕,如果能给自己一点启示,那真是大好事了。若如此,也许数百年后,不致被人骂我们这一代文人对于这个时代的失责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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