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出门托钵化些米面。
这是周作人1937年写的一首白话诗。
苦雨庵主在写下这几行诗的前后,他居住的古城,正在风雨飘摇之中。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26日,攻占廊坊。28日,向北平近郊南苑、北苑、西苑发动总攻
击。二十九军英勇抵抗,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殉国。29日,北平沦陷。30日,天津为日军占领。平津失陷后,日军即向华北大举进攻。
苦雨庵主在写下这几行诗的前后,与他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群体,也被这场攸关民族存亡的危机动员起来。1937年8月初,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三校联迁至长沙。8月15日,南京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函电催促:“暑期在家师生,统于8月底前回校,启程西迁。”并召集在校师生讲话:“现在全面抗战已经爆发了,……我们这一代打不完这个仗,下一代人还要打下去,一直打到日军驱逐出我国国土,收复全部失地为止。”
时隔66年,罗家伦的一席话,犹能令人热血沸腾,意气贲张!
也是在苦雨庵主写下这几行诗的前后,高悬着膏药旗的这座充满悲情的古城,在日本的操纵下,一场丑剧正在上演。这一天是1937年12月4日,伪政权“****临时政府”于北平成立。沿用****年号,采用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设日本顾问团及行政、议政、司法三个委员会,由王克敏、汤尔和、董康分任委员长。
苦雨庵主所以要做这首表明心迹的白话诗,包括他给朋友的信里,对身处沦陷区北平的他,以苏武自期,实际上已经与日本人、与伪政权在沟通,做粉墨登场的准备。他不是走不开,而是不想走。
由人而伥,是一念之间的事。
由于工业的发达,环境的改变,人类的猎杀,无论本土的东北虎、华南虎,外邦的孟加拉虎、苏门答腊虎,都在灭绝的过程之中,因此,虎的稀缺,伥自然也跟着减少。宋以后,至明,至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袁枚的《子不语》,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这些谈鬼说怪的名著中,几乎不大见有伥的记载。
鬼伥在消失,人伥在发达。
于是,中国人对伥,赋予新的理解:
清人酉阳《女盗侠传》:“(黑衣妓)举止之态度,眉目之神采,百不类妓,其为响马贼之伥无疑。”
清人黄轩祖《游梁琐记》:“盗鉴其诚,命为侦探,踪迹客货于百里方面,见则详报,为伥搜劫。”
这样,
“伥”的释义,推而广之,更延伸到那些助纣为虐之人、趁火打劫之人、拉大旗为虎皮之人、挟政治运动之威势借机整人之人。对那些已经是人不再是鬼的伥,对那些或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或三分是人、七分是鬼,或面露人相、心怀鬼胎,或人模人样、鬼头鬼脑,或明说人话、暗做鬼事的伥,实在是防不胜防、躲不胜躲,实在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实在是痛苦之至、磨难无穷。
在当代中国人的全部记忆之中,最给我们这个民族带来莫大灾难的伥,无过于汉奸了。
就在苦雨庵主写了这首白话诗的次年,1938年的秋天,“苦雨庵主”,走出庵门,出任这个伪政权的华北教育督办一职。
有一张此人为伥后履新的照片,刊载于当时“大东亚共荣圈”的报章杂志上,穿一身不中不西的礼服,挎一支不长不短的手杖,有沐猴而冠的悻悻然,有斯文扫地的狼狈相。研究近、现代文学的阿英,在1938年5月27日《文汇报》上,署名鹰隼,写了一篇短文,对这张照片发表了一通观感。
“民国二十七年(1938),先生五十四岁。平津于昨年(1937)秋沦陷,先生报友人书,嘱勿忘北方有苏武。不意一年未屈,蜕变竟生,先生已舍弃其‘袈裟’荣任‘新贵’矣。既言论之俱在,复照片之赫然,余纵爱先生,然亦只能‘痛割’。”
文后,阿英还附了一首小诗:
三十年前志士,
“五四”而后名流。
如今腼颜竟事仇,
不顾万年遗臭!
说鬼谈狐何碍,
坐禅吃茶无妨。
奈何花样可新翻,
落个汉奸下场。
历史,可以努力将其忘却,也可以装孙子,装王八蛋,只当没有发生过这回子事,但对于“为虎作伥”的汉奸历史,绝不会湮没,更不会被改写。
因为中国人吃汉奸的苦头太多,所以,这方面的记忆力也特别经久难忘,印象深刻。于是,我越来越觉得古人将“伥”置于“人”部而不放在“鬼”部之英明、之准确了。因为鬼伥已经没有了,只有人伥。但不知为什么,时下一些名流,追捧周作人,甘心为伥之伥,到不择手段,到颠倒黑白的地步,真令人不禁讶异,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