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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鱼,关于熊掌

于是,这位幸运儿像那个吃牡蛎最后连壳也嚼进胃里去的小孩一样,从别人的笑声里听出来轻蔑,从别人眼睛里看到了奚落。因此,爽然若失。

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得兼”的遗憾,大概是永远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调整心态,“舍鱼而取熊掌”,得其一,就行了。

擅长写什么,不擅长写什么,你能够写什么,不能够写什么,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有的人,一出娘胎,就基本上定型了。即使求新图变,也不是吹一口气就成的事情。更有的人,一开始写,便是镜头一般地定了格,无可救药,只能永远依样画葫芦,直到寿终正寝。因此,稍有进展,不必封自己为写主旋律的种子选手;些许进步,也不必视自己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转世灵童;既然已经得到了超出想像的尽可能多的回报,关起门,偷着乐,也就行了。如果得了一,还不行,还要得二,要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齐刷刷地在剧场里站起来向你鼓掌,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矫情”了。

这种“矫情”,这种一定要鱼和熊掌兼得的心理,拿官方的褒扬,得民间的赞同,有“下里巴

人”的热烈拥趸,获“阳春白雪”的清名冷誉,银子大大进账,职位步步高升,佳人许以芳心,乡党视为英雄,放屁有人叫好,记者紧追行踪,小头梳得蹭亮,警车开道护行。于是,能得必得,能多得绝不少得,甚至连不该得的也要得,成其信奉不渝的宗旨。我每当碰到这类文学上的陡起来的大人物,总觉得他身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死灵魂跟随,细看那张面孔,一下子认不出是谁,但那顶毡帽,似曾相识。啊,原来这些同行全部的快乐与悲哀和未庄的那位阿Q先生如出一辙,大有如影随形般的相似之感。

这就让我奇怪了,然而,似乎又并不值得奇怪,我记得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在其《走向起点的旅行》一书中,提到他30年代在上海对鲁迅的一次访问。他问过:“难道你认为现在阿Q依然跟以前一样多吗?”

鲁迅大笑道:“更坏,他们现在管理着国家哩。”

尽管他说的是30年代的社会状况,时过境迁,21世纪已经到来,谁能担保再没有人做着阿Q在土谷祠里的梦,幻想鱼和熊掌兼得的胜利,满足,开心。因此,那些同行,在谢幕时的不自在的背后,是有一个阿Q的影子在的。

那是阿Q一生中最快乐的夜晚,虽然不过是幻觉,但他眼中看到的,却是所有人都齐刷刷向他臣服,也是时下那些作家所期盼的辉煌场面——

……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泡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你不能不为大师笔下阿Q的这场幻境,其内涵之丰富,其概括之全面,其挖掘之深刻,其批判之锋利而赞叹备至。以上331个字,是中国农民心中的一本永远的《圣经》。在中国全部农民武装革命起义的过程中,从造反有理到***拿,从毁灭文化到横扫一切,从掠夺财富到宣泄**,从暴力革命到大开杀戒,都是按照这331个字行事的。

为什么说鱼和熊掌统统都吃,是典型的阿Q式的小农心态呢?包括一些已成大人物的作家,也摆脱不了这种贪婪阴影呢?

因为小农经济,是既经不起天灾摧残,更经不起人祸折腾的落后生产力。春天播下种子,秋天能否收获,是看不到的。惟其看不到,短期行为就成为小农经济的特征;惟其短期行为,恨

不得把能得到的所有一切,统统攫取在自己手中,成为其生存的全部目的。这种长期处于物质匮乏状态下所形成的占有欲,一旦可以张嘴,一旦可以“开牙”,那永无厌足的胃口,相当可怕,尤其碰上真他妈的大人物,确实很难侍候。

不过,阿Q是可怜的,他不过做了个醒着的梦而已。

第二天,当他打算到静修庵去“革命”的时候,接下来的场面,却是他没想到的,有人早在他行动之前,先来“革”过“命”了。这对他来讲,太痛苦了,在尼姑庵门口站着的阿Q,不得不诧异,不得不六神无主了。

这位最早在未庄喊出“造反”二字的“革命”先驱,发现这一觉睡坏了,不但错过了“革命”时机,而且,也跟不上“革命”形势。这使得耽迷于昨夜幻想中的阿Q,很有一种被人家不把他当回事的冷落和被人家不带他一块玩的孤独,终于意识到,他的“造反”,其实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成功。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前清官场,不是从正途科举出身,而是靠金钱买来的“捐班”顶戴,作得数,也作不得数,可以作数,也可以不作数,因此,心底难免有些发毛。

写到这里,也就渐渐体会到那些吃到了鱼不满足,吃到了熊掌还不满足,更要等到全体观众向他鼓掌才满足的同行们,那种意犹未尽的缺憾。说穿了,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那种作不得数的“捐班”心虚罢了。

鲁迅在《且介亭文集》中的《各种捐班》一文中,这样说过:“清朝的中叶,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就是这一伙。财主少爷吃得油头光脸,忽而忙了几天,头上就有一颗水晶顶,有时还加上一枝蓝翎,满口官话,说是‘今天天气好’了。到得民国,官总算说是没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实际上倒是开展了起来,连‘学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顶戴。”

在一个物质社会里,拿钱堆,拿脸蹭,拿屁股拱,拿舌头舔,几乎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对于“捐班”文学,鲁迅建议:“我想,倘做历史的著作,是应该像将文人分为罗曼派、古典派一样,另外分出一种‘捐班’派来的,历史要‘真’,招些嫉恨也只**挺,是不是?”

其实,鲁迅看到的是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坛。时至今日,不但弄潮派有“捐班”,先锋派有“捐班”,连罗曼派、古典派也不是没有“捐班”的。老实说,没有“捐班”,文坛还真是热闹不起来。近些年,一起一起的冲击波,无不由“捐班”炒作而弄得惊天动地。若有这个机遇,我也恨不能“捐班”一下的。

我觉得鲁迅也忒认真了些,也忒把文学当回事,看他的照片或者木刻、速写,多严肃、少笑颜,多正经、少悠闲,即便莞尔,也很有保留意味,即使轻松,也持战斗姿态。当然,应该有这种认真的、当回事的文学,这是中国文学的脊梁骨。但也不能全是这些,因此,偶有“捐班”文学助兴凑趣,谅亦无妨。

不过,大家若是重温孟夫子关于鱼、关于熊掌的古训,择一而从,知足常乐,也许文学的春天,便更加气象万千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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