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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不斗少年鸡”

——一辈子没完没了犯小人的文学大师

这是苏东坡的一句诗,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老子不想奉陪你们,懒得跟你们这班小人玩了。”当然,这是对大师的妄议,但他用了“少年鸡”这个典故,百分百地含有这层意思,谅不会错。

据《苏轼诗集》卷十九诗注:“《东城老父传》云:贾昌年七岁,明皇召为鸡坊小儿长,至元和庚寅,年九十八矣。语太平事,历历可听。自言少年以斗鸡媚上,上以倡优畜之。”“五坊”,是唐代为皇帝饲养宠物的官署,同时,也豢养了一批为非作歹,蹂躏市井,糟蹋百姓,坑害良民的衙役。在韩愈的《顺宗实录》中:“贞元末,五坊小儿张捕鸟雀于闾里,皆为暴横,以取钱物。”因此,“少年鸡”者,即为人憎恶的小人也。

试想,一位诗人,被小人陷害,扣他一个“以诗忤上”的骇人罪名,在大狱里关了一百三十天,最后,“摘帽”,或者“改正”,终于获释,走出牢门。可以设想,汴京城的拂面清风,灌汤包的扑鼻香味,马上就要过大年的愉悦气氛,以及他的追星族蜂拥而至的热烈拥趸,能不令他食指大动吗?能不令他诗兴大发吗?于是,就有了以上为题的诗句。

全诗为: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之二)

北宋亡后,政府南迁,汴京文档,散失民间,幸亏南宋的朋九万这位有心人,悉力搜罗收集,我们才得以看到苏东坡收审刑供的实录。由于元丰二年(1079)的这桩***案,是由御史们发起的,而乌台是都城开封御史衙门所在地,于是这本小册子遂名之曰《乌台诗案》,版行于世。这样,我们也就得知苏轼笔下的“少年鸡”为:一,监察御史里行何大正,二,监察御史里行舒亶,三,国子博士李宜之,四,御史中丞李定。还有五,那位著《梦溪笔谈》的翰林学士沈括,至少在这次案件中,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后人在阅读大师的时候,也会在夹缝中看到这些小人的名姓,时过境迁,这些曾经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整人狂,像蠹鱼一样,干瘪得只剩一层皮。我估计,后来的整人狂,命运未必会更好。所有制造***的小人,都会被钉在了文学史的耻辱一页上,任人哂笑。

但我更钦敬诗人的一点,因诗入狱的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先做出两首诗来,宣泄心头这股鸟气,敢于向自古而今,入狱只许规规矩矩,出狱不准乱说乱动的法则挑战。这胆识,这器度,值得为之鞠一大躬。

因为,很惭愧,如我之类的文人,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倒霉以后,说来不怕见笑,

不但没有了硬骨头,连软骨头也没有了,整个成为鼻涕虫。所以,在别人打了屁股以后,连阿Q的“怒目而视”也不敢有,还磕头如捣蒜地感谢这顿屁股打得及时,打得有理,打得应该,打得无比幸福云云。那一份水裆尿裤,相比之前人,真是很赧颜的。

苏轼一生,可谓坎坷,中国历史上的文人,不幸者也算多了,但如东坡先生这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冷忽热,忽喜忽忧者,还真是比较少的。他的境遇是从神宗熙宁二年(1069),另一个同等量级的大文人王安石,从金陵来到汴京任神宗相那刻开始,便倒霉,而且一直倒霉到徽宗元符三年(1101)死时为止,一倒就是三十二年。比起我们这干当了二十二年“**”的作家诗人来说,大师的不幸可谓甚焉。然而如此,一辈子犯小人,一辈子在不幸当中,一辈子在他们的折磨下为文求生的苏轼,所留存下来的不朽,却是我们永远望洋兴叹,瞠乎其后的。在他所创造的文学世界里,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我们连给大师拾鞋的资格都不配。

他的诗,包罗万象,上追唐代的“李杜”;他的词,挥洒自如,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他的古文,纵横豪迈,同欧阳修并称“欧苏”;他对我国的文学发展,其贡献之巨大,影响之深远,一直到今天,像一块兀立不动的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时隔一千年后,在中国识字的普通人口头上,能够马上想起来的古人诗句,十句之中,定有东坡先生的一二句。因此我想,大师的万古长青的文学生命力,绝不是一些“轻薄为文哂未休”的人,所能抹煞得了的。

但是,苏轼是文学家,但也是政治家,他把他的文学,他的政治,和这个国家,这块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的黎民百姓,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中国自有文学以来,自有诗人作家以来,从跳汨罗江的屈原开始,就在血管里流动着这种忧国忧民的基因。当我们回过头去,历数苏轼的倒霉史,会发现,他在政治上总是采取“右”的立场,更多是为人民大众着想,因此,才受到过激势力的清算、排挤、镇压和处置的。

这也是所有正直文人不得好果子吃的原因。

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变法,应该说苏轼从来不是坚定的反对派,他也是一贯主张剔除弊政,力主振兴的改革派。但新法的措施峻刻,行急伤民,加剧矛盾,制造动乱,对一个积弱积贫的国家,有害无益。因此,诗人秉着良知,多次上书神宗,不要“求治太速,进入太锐,听言太广”,以免“欲速则不达”(《苏轼文集》)。结果,不听,被迫外调,作杭州通判,先后转知密州、徐州、湖州。

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他日子也不见好过,原来投机新法的分子,并不甘心失败,继续结党营私,倾轧报复,耿直敢言的苏轼

,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元丰二年(1079),遂有“乌台诗案”的发生。于是,降职贬往黄冈。

元丰八年(1085),神宗病逝,高太后临朝听政,次年改元元祐。起用旧党司马光执政,苏轼被召回汴京,任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职,似乎要扬眉吐气了,可他并不因旧派的重用,而改变对于新法有其可行之处的评价。这位认死理的诗人,主张“校量利害,参用所长”(《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不为主政的司马光所喜。元祐元年到元祐八年(10**—1093)期间,苏轼遭到新旧两党的夹击,并陷入朔党、洛党、蜀党的无休止纷争中,处境艰难,日甚一日。于是,自动要求调离京城,跳出是非之地,知杭州,后辗转于颍州、扬州、定州,为地方长官。

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再度上台,来了一次反复辟斗争,对“元祐党人”进行报复迫害,苏轼大倒霉,又成当局整肃对象,一贬再贬,到广东惠州,到海南儋州,直到元符三年(1101),宋徽宗即位,大赦,才得以北归。不久,于归途中在常州病逝,享年六十六岁。

所以,从王安石行新法起,他的命运就卷进了****之中,每一次重新洗牌,因为他本不是一个转舵飘蓬、朝秦暮楚的投机者,更不是任人俯仰、阿从屈服的应声虫,他宁可“难以追陪新进”(《湖州谢上表》)一甩袖子开路,也要保持“挺挺大节”,做一个正直的人,而不肯“稍自韬戢”(《宋史》本传),自然要被一茬一茬的政敌谋算,而一败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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