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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于是,那些论理应该忘记,但又不能完全忘记,已经湮没了太久的故人旧事,有可能浮出水面。只是可惜,桃花依旧,人面何处,就不能不令人怅惘。我不知道萧也牧这个名字,现在还有多少人记起。他可以说是全国解放以后,第一位因作品受到批判的作家。假如这也可以上《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的话,我想他可以享受这样的“荣光”。我党对作家和作品的批判,早已有之,上溯至延安整风时期,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在医院中》,都是榜上有名的。但建国以后,萧也牧却是第一个被点名批判的。

如果说,杜甫写诸葛武侯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诗句,是对未能施展抱负和才华的人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惋惜,那么用之于萧也牧,当无不可,这颗过早陨落的流星,真使我们叹息不已。如果不是命途多舛,蹭蹬半生,按他所展现出来的创作实力判断,绝对有可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至少不弱于,或者,略胜于那些来自解放区的作家同辈,是可以肯定的。

然而,他像春天飞来的第一只燕子,才带来一丝不稳定的春色,便遇到了建国后首次文艺整风的疾风暴雨。于是,他还未来得及写出锦心绣口的文字,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落英缤纷、狼藉凋零的局面,便将他的才华彻底埋葬了。从那时起,这也是****的必然,中国作家的命运,便系于作品的命运。常常因为作品的被批判,作家也就跟着一败涂地,萧也牧的文学生命力,尤其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一棍子打下去,便永劫不复,再也直不起腰来。这类徒唤奈何的终身遗憾,就成了此后许多作家难以逃脱的伤心史

也许,这是历史发展的辩证法,总得有人付出代价,让后来人获得教训。像我,当时只能算是一个文学青年,初试笔锋,不也搭上五十年代的“**”末班车,从此碧落黄泉了吗!但幸运的是劫后余生,我们赶上了“**”以后的新时期文学,而萧也牧没能熬过****,便是永远的沉没。

前不久,我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编选一部《中国短篇小说五十年集》的时候,回顾半个世纪来林林总总的创作,老实说,在审视***成立初期的那些公式化,概念化,标语口号,图解政治之作,屡屡被那些不忍卒读的小说,搅得昏头涨脑之际,萧也牧发表在1950年1月份《人民文学》杂志上的《我们夫妇之间》,不能不说是一篇出类拔萃的佼佼之作,即使五十年后读来,那种温馨的情调,细腻的笔触,内心的探求,人性的描绘,还是令人怦然心动的。在那里,我们读的是人,而不是荷载革命的符号。

我回忆起五十年前翻开这期刊物的体会,那时我是一个文学青年,对解放区文学,如同看那四个吊兜土布军服的来自解放区的干部一样,浑身上下,只有一种色彩,那就是革命。但是阅读经验告诉我,这篇跳出解放区文学模式的作品,与我们以前所读过的外国文学的经典著作,中国文学的优秀作品,在审美意义上有更多的共同点,接轨处,不禁颇感意外了。初读时,真有如见故人般地亲切,这篇作品给爱好文学的我们,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小说是可以这样写,也应该这样写。

我想,如果那时的读者、作家、评论家和文艺界领导,有今天的这一份宽容精神,延续着这种大家熟知文学道路发展变化下去;当然,革命的,来自解放区的,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实验,也并行不悖的坚持下来,相互促进,共同提高,经五十年的努力,中国文学的现状也许更令人鼓舞,不会出现十年“**”期间,全中国只有一个作家的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的大笑柄。

然而,萧也牧像邻居家一只啼鸣得太早的雄鸡,不适时的行为,在一个规范的社会里,肯定不会带来什么吉运的。现在读了缪、崔二君的文章,从他们所提供的背景材料看到,当时对萧也牧发起第一次批判的“积极分子”,主要是和他拥有同样革命身份的、同样来自解放区的一些作家和评论家。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这篇在他们看来是离经叛道的小说,使他们难以接受,而受到更多的青年读者欣赏,好评如潮,不胫而走的盛况,说不定益发激怒了他们。但是,选择这篇已经距发表时间一年有半的作品进行批判,人们显然难以理解,如果是一篇果然如此成问题的小说,在过去的十五个月里,声严色厉的批判者都干什么去了?

很清楚,当1951年的5月,***发动了那场批判电影《武训传》政治运动,给他们一个可以发动攻击的机遇。萧也牧被当作牺牲品,送上批判的祭坛,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早就有目标,只不过没有等到适当时机罢了。不过,我猜想,运筹帷幄的***在运动初期,萧也牧的这篇作品,并未纳入他的视野。他对小说作品的宽容度,要比**,要比当时执掌文艺界的领导,显得从容不迫些。最好的例子,就是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他不认为是大毒草,也不主张给王蒙划为**。当然,最终,***不会把文艺界或文学界的动向置之度外的,这也是可以肯定的。

但运动刚刚开始,最高决策者自有他斗争的战略部署,其批判的针对性很明确,是思想界、学术界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社论所指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像萧也牧这类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说,离反动尚远,并不在批判的范畴之内。但是,“积极分子”们所表现出来的特别高昂的斗争热情,引起最高***的注意,文艺界的批判便由边缘地位推到了运动的中心位置,首当其冲的主角,是萧也牧,随后,全面铺开,引发了一场对诸多作家和作品展开批判的运动。

第一个吹响批判大进军号角者,是《****》刊登关于《武训传》的“社论”两旬以后,即1951年6月10日,《****》的“人民文学”副刊上,发表了陈涌的《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正式对萧也牧创作倾向进行点名的直接批判。批评了作者进城以后写的《我们夫妇之间》、《海河边上》,认为是“依据小资产阶级观点、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

按照历来政治运动的规律,批判对象确定以后,那些更多的庆幸自己未成为批判对象的人,便要努力做积极分子。在知识分子群中,面临这种只有痛批才能自保的严峻时刻,有人说违心的话,有人做违心的事,便是不以为奇

的了。而且,很快就能找到解释的逻辑而若无其事,而心安理得。所以,如火如荼的批判,急风暴雨的斗争,像舞台一样,提供给参与者一个表演自己的机会。个别知识分子的两面性,投机性,庸人哲学,苟且主义,形成的某种人性上的扭曲和畸裂,以致穷凶极恶,也是历次政治运动不断扩大化,殃及无辜,制造冤假错案,产生许多悲剧的根本原因。

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冯雪峰,为什么会在稍后几天的《文艺报》上,发表化名为“读者李定中”那篇文章。这篇《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光题目的口气就够吓人的,仿佛作者举着胳膊在批斗会上,声嘶力竭地喊口号,至于吗?具有相当文学水平的冯雪峰,会不懂得,只不过一篇小说嘛!但“严厉批评和火爆热辣的意见,引起文坛震动”。同时,对陈涌文章也批判,指责为“软弱无力”,这也是政治运动中常常出现的怪圈,“左”会遇上更“左”,更“左”会遇上极“左”,最后就只能以“左”得丧失理智,不可收拾而告终。

现在,已弄不清楚冯雪峰雷霆万钧似的化名出击,是他觉得这样违心之言,与他这个名字连在一起,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呢?还是他认为自己“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党内身份,对萧也牧的威慑力过于强烈,而使他经受不住呢?我真心希望这位文学前辈,当时抱有的是后一种想法,但愿如此。

紧接着,在延安整风时期就领教过口诛笔伐的丁玲,那时尝够被动挨批滋味,尝够不公正待遇的她,现在转而以不公正的态度对待他人,也很难理解这位文学前辈究竟所为何来?我想她在三十年代,是文学创新的勇士,其实应该能够体谅萧也牧的文学尝试,即使真正错了的话,也是艺术探索中的无心之错,他不过希望解放区文学有一点突破,但他不可能奢望自己在新中国文学萌芽期,能有力量去制造一种与党对立的倾向,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一点。

应该说,曾经在延安被批得体无完肤的她,好像能够设身处地为萧也牧的孤立无援,众矢之的,十手所指,十目所视的局面,想一想才是。这种不知道明天,不知道下场,甚至不知道上天该怎样惩罚他的痛苦处境,她是有过亲身亲历的体会的呀!但想不通她执笔为文,站到这次批判行列中,目的何在?出于捍卫文学的革命性,义愤填膺?还是出于求得这场斗争中有一个好的表现?或是出于她领袖群伦的指导欲望不宜保持沉默?在《文艺报》上,也发表了她的批评文章,题目是《作为一种倾向来看——致萧也牧的一封信》。

这是一篇定性的文章,等于是一纸判决书,给萧也牧画了一生的句号。经过这样剑与火的“洗礼”以后,他成为一只不再唱歌的鸟,创作活动完全中止,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之中,在文坛几乎不为人知。虽然,他在嗣后的编辑岗位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几部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长篇小说,都有他付出的心血;经他编辑出版的工人作家的小说集,都有他未署名的精心撰写的编者前言;他还培养出来一些相当有水平的年轻编辑……但他始终努力使所有的读者,遗忘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一直到“**”当中,终于在迫害中屈辱地死去。

因为编这部《短篇小说五十年集》,收入了他的《我们夫妇之间》,按照体例,文前刊有他的小传:

萧也牧(1918—1970),浙江吴兴人。曾就读于吴江大学附中,1937年入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先后在晋察冀边区牺盟会五台山中心工作,做过地区报纸《救国报》、《前卫报》编辑,担任过张家口铁路分局工人纠察队副政委。1949年相继在北京、天津工作,发表了《我们夫妇之间》、《海河边上》、《锻炼》等中短篇小说。被批判后,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主要著作有《萧也牧作品选》。

所以要把这份小传抄录在这里,也是出于对这位赍志以殁的未得施展才华的作家的敬意和纪念,斯人已去,文字长存,他和他的作品,在当代文学史上,我想是不会抹煞的,因为这是和一段文学进程联系着的。

我想,用秦兆阳的一段文字,来结束这篇文章,也许最能代表人们怀念萧也牧的心情了:

“呜呼也牧!生如力耕之牛,殒如风中之烛,未竭忠诚之心,遽遭无妄之咎。生之年汝知我而我不汝知,死之后我知汝而难通款曲。每念及此,怅惘而痴。但愿历史教训永志不忘,历史遗毒立即消亡。”

顺便说一句,1951年,那些最早对萧也牧,对《我们夫妇之间》进行批判讨伐的“积极分子”,到了1957年,角色互换,不幸又成为别的积极分子进行批判讨伐的对象。

老天爷也真会开一些很残酷的玩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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