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无他伎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的邓通;
如“武帝为胶东王时,与王学书相爱。始时,常与上共卧起”的韩嫣;
如“与上卧起,其爱幸埒韩嫣”的李延年;
如“以外亲亲近,其爱幸不及富平侯张放,放常与上卧起,俱为微行出入”的淳于长;
如“常与上共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其恩爱至此”的董贤。
据潘光旦译注霭理士《性心理学》一书附文,除上述诸人国王风雅弄臣凑趣外,荦荦大者,尚有高帝的籍孺,惠帝的闳孺,文帝的赵谈、北宫伯子,景帝的周仁,昭帝的金赏,武帝的韩说,宣帝的张彭祖,元帝的弘慕、石显……这些汉代的佞幸弄臣,都是与帝王“共卧起”的同性恋伴侣。
由此可见从周秦起到明清止的历代王朝中,以情以色侍候主子的佞幸,曾经是一个很发达的行业。这些以色侍人的弄臣,为赢得主子的爱幸,讨得主子的欢心,其行为之不耻,其人格之卑污,其为民众之所不齿,其顶风臭四十里的名声,以及可想而知的后人责难,他们是毫不在乎的。只要能在权力的盛宴中分一杯羹,那丑恶的嘴脸,狼藉的恶行,无不令人发指。
严格地说,西方的jester也好,fool也好,只是一种初级阶段的弄臣,靠嘴上功夫,逗得帝王开心,停留在搞笑层次,比较低档。中国帝王之豢养弄臣,可以上溯至纪元前数百年。司马迁于公元前一世纪开始写作《史记》时,耶稣尚未降生在马槽里,又隔了几个世纪,巴黎的贵妇,仍盛行在马路上随便小解,将裙子一撒开,蹲下来就把事办了。欧洲国家的统治者,别看现在人五人六,那时,恐怕连弄臣的概念还不具备咧!
所以,继滑稽、佞幸两类弄臣以后,以美文颂德,以华章炫饰,获得统治者的赐赏和褒奖,以辞赋,以诗词,以文章,以论著为主子服务的第三类弄臣,算得上是我们耍笔杆子的翘楚之辈,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其中许多人,虽为弄臣身份,但却是文学的扛鼎人物。当屈灵均为楚怀王所宠幸之时,当司马迁为汉武帝所重用之日,那时的欧洲,男人穿树皮鞋,女人戴贞操带,才走出茹毛饮血
的原始社会,刚踏进文明世界的门槛。对于文化或文学弄臣的觉悟晚,起点低,望尘莫及,是不足为怪的。
在魏玛公国,文学大师歌德,作为伯爵、伯爵夫人、伯爵小儿子的枢密顾问,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弄臣,雅一点,叫做词臣。
恩格斯对他所扮演的角色,有一段精辟的议论:“我们并不是责备他做过宫臣,而是嫌他在拿破仑清扫德国这个庞大的奥吉亚斯牛圈的时候,竟能郑重其事地替德意志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廷,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和寻找menus Plaisirs(一些无聊的欢乐)。”这是发生在公元十九世纪的事情。在中国,公元前一世纪、二世纪,如屈原、宋玉,如司马迁、司马相如,如邹阳、枚乘,早就是正式领薪水的“文学侍从”,或受皇帝王侯雇佣的“御用文人”。司马相如在长安不得要领,梁孝王来长安,把他招聘去做词臣,后来王死,失业,又回到首都,通过狗监杨得意的这位下三烂的老乡关系,在汉武帝跟前说了几句好话,专业为皇帝皇后写赋去了。
第一类弄臣为侏儒,第二类弄臣为基佬,将文人划入第三类弄臣,不免难以下笔。这一点,司马迁很清醒,尽管知道这是辱没门楣,玷污先人,糟蹋名声,无颜见人的羞耻。但是,这又是无情的真实,他在《报任安书》中悲叹,老兄,说穿了,俺不过是“主上之所戏弄、倡优所畜”的玩艺儿罢了。
魏晋以前,中国没有独立人格和文格的文学家,他们只能依附于国君和贵族才能生存,惟主子之命,为文,为人,这是完全的“文学弄臣”。魏晋以后,三曹父子自己是文学家,因此,文学家可以不完全依附于一个主子。如嵇康,阮籍,何晏,虽然也做官,在文学上,却有相对的自由写作空间,不是你司马师让我写什么,我必须写什么,而是我想写什么,才去写什么,不专门为主子服务。从此,中国文学便有了在朝,在野,身处廊庙,还是放逐山林的分野。
但是,文人想在孔庙祭祀**上分得一块冷猪肉吃,成为宫廷词臣,仍是穷其一生努力追求的目标。明清两朝,一位翰林院学士,能够混到武英殿为皇帝侍读,为太子侍讲,是做梦都会乐出声来的美事。讲罢功课,赏一顿工作餐,御厨未必肯为先生们认真其事地煎炒烹炸,但他们吃起来,比吃龙肝凤髓还过瘾,还荣耀。我们经常读到这类感恩戴德、肉麻而有趣的诗,文人之“贱”,有时也满可乐的。
中国封建统治,长达数千年,中国历史上的弄臣总量,其中当然包括“贱不唧唧”的御用文人,加在一起,为数相当可观。因此,在谄君媚主的“贱”文化领域中,“马屁学”之登峰造极,“溜舔学”之深厚造诣,“无耻学”之发达蓬勃,一门“弄臣学”,始终
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西洋歌剧《弄臣》中那位伯爵的弄臣利哥莱托,最后弄到“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证明他“弄臣学”这一门功课,肯定是个不及格的学生。中国人本来就精,中国的弄臣,尤为精中之精。在敝国历史上,凡弄臣,像利哥莱托这样玩失手的笨蛋,几乎没有。至于屈大夫最后投江,太史公最后被腐,那是极个别的例外。谁让这二位不乖乖地当他们的弄臣,非要“拔份”呢?就如弘历斥责纪晓岚一样,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弄臣罢了,是朕的玩艺儿,竟然敢对朕下江南说三道四,摸摸自己脖子,是不是痒了?纪晓岚一见龙颜大怒,把头缩回去了。这两位还梗着脖子,那就只有吃“拔份”的苦果了。
但是,拥有数千年封建史,拥有大量“杰出”弄臣的中国,却找不出一部堪与威尔第《弄臣》相比美的专门写中国弄臣的戏,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我想,不是过去的艺术家低能,也不是当今的编导无能,而是中国文人的大多数,不是做了弄臣的,就是想做弄臣的。做了弄臣的,不想丑化自己,想做弄臣的,也不会往自己鼻子上抹**。即使真正觉得没戏成为弄臣者,也只是躲在床底,诌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类诗句,宣泄一点怒而不怨、哀而不愤的小牢骚,也不至于拿弄臣开涮的。万一哪一天,皇上想跟你切磋切磋诗词歌赋,来了一顶小轿,邀你进宫,抬进东华门里,爱新觉罗赐你爱卿平身,与你唱和,说不定赏你一个美女,纪晓岚就有过这份御赐的艳福。你骂够了弄臣,这时,你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中国甭想找到弄臣戏看,也是一桩无可奈何的憾事了。
总而言之,为弄臣者不笑话弄臣,不为弄臣者也不必笑话弄臣,为弄臣者用不着得了便宜卖乖,不为弄臣者也无须嫉妒弄臣的吃香喝辣,因为,写作这一行业,几乎无规律可循,写作者的命运,也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样立竿见影。为弄臣者不一定写不出传世之作,不为弄臣者也未必就能写出了不起的东西,为弄臣者太快活了也许只能写打饱嗝的文学,不为弄臣者不那么快活说不定倒能写出一点历史的真实。
他走他的路,你过你的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对文学史而言,后人不在乎你身份是不是弄臣,而在你写的是不是文学。作品流传下来,十年之内有人看,是作不得数的,二十年之内有人看,也是作不得数的,百年之内有人看,千年之内有人看,那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才是铁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一流,弄臣无妨,相反,你非常革命,你作品鸦鸦乌得很,最后大家什么都记不住,零,管个屁用?
现在有许多其实为零的作家,作煞有介事的大师状,觉得自己在文学史上已经不朽,真是可怜又可笑。
(本章完)